我最喜欢看见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气, 或者一位学者, 忽然慧心发现, 将他掉书袋式的迂谈阔论, 一笔勾销, 付之行云流水, 换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比方有一位男子, 假定他是一位律师, 写一封道学严肃的信给他的妻, 用最冷利的文笔及最缜密的理论, 自第一点至第六点指出为什么非同她离婚不可的理由, 签了名, 然后添了两行潦草难辨的再启: “丝儿, 我真发痴了.无论如何我要你, 要你, 你知道吗? 我自己是混蛋.我们何时见面? ”丝儿读到此地, 将不禁心中一酸, 泪珠盈盈, 俯着去吻那张信笺了.倘使他从头蓄意经营, 照例写些心肝肉儿的鬼话, 反使丝儿读了麻木, 不敢置信, 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牍的伟大瑰奇了.实际上我们常见一个妇人死心塌地跟着一个半筹莫展的莽汉, 外人莫名其妙, 就是被这种再启上涌出的几句话所缠住.这叫做冤家。
言顾其行
因为有这种种假文学, 所以我近来不看人的文章, 只看人的行径.这样把道德与文章混为一谈, 似乎不合理, 但是此中有个分别.创作的文学, 只以文学之高下为标准, 但是理论的文学, 却要看其人能不能言顾其行.我很看不起阮大铖之为人, 但是仍可以喜欢他的《燕子笺》.这等于说比如我的厨子与人通奸, 而他做的点心仍然可能很好吃。
小乌龟欢迎大乌龟
于是继之有竹林七贤之产生, 此所谓竹林七贤, 均属浪漫诗人.如刘伶者, 能饮酒累月而不醉.尝乘鹿车, 携一壶酒, 使人荷锄而随之, 曰: 死便埋我.当时人民不以为忏, 且称之为智达.那时所有文人, 流我所被, 或则极端粗野, 或则极端荒淫, 或则极端超俗.似另一大诗人阮咸, 尝与婢女私通, 一日方偕友人处宴饮, 宾客满座, 其妻即于此时伺隙遣此婢女去.咸闻之, 索骑踪追, 载与俱归, 不避宾客;可谓放诞.而当时受社会欢迎的乃即是这般人.人民之欢迎他们, 犹如小乌龟欢迎大乌龟之厚甲壳.(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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