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我所遇见的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中, 往往不满于中国文章之夸大.这真是虽然研究中国文学, 恐怕到死也还不会懂得中国文学的外国人.倘是我们中国人, 则只要看过几百篇文章, 见过十来个所谓“文学家”的行径, 又不是刚刚“从民间来”的老实青年, 就决不会上当.因为我们惯熟了, 恰如钱店的伙计看见钞票一般, 知道什么是通行的, 什么是该打折扣的, 什么是废票, 简直要不得。
譬如说罢, 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 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析, 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 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 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 以为也许有七、八尺, 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这种尺寸, 虽然有些模糊, 不过总不至于相差太远, 反之, 我们也能将少的增多, 无的化有, 例如戏台上走出四个拿刀的瘦骨伶仃的小戏子, 我们就知道这是十万精兵;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 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鲁迅)
我爱批评
别人的批评呢? 批评是有益处的.我爱批评, 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 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 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头呢, 热气腾腾, 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 一定看出许多错儿来.我感谢这种指摘.说的不对呢, 那是他的错儿, 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驳辩, 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件事总得由两面瞧, 是不是?
对于我自己的作品, 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是呀, 当写作的时候, 我是卖了力气, 我想往好了写.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的, 谁也不敢保了老写的好, 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有的人呢, 每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 是莎士比亚.还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天才须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这样, 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我常想客观地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做到, 我究竟不能像别人看我看得那样清楚;好吧, 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 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要的, 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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