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藏书家钤在书上的藏书印, 其作用与西洋藏书家贴在书上的藏书票相同.所不同者, 西洋式的藏书票乃是专为自己的藏书而设计的, 除此之外, 不作别用;也不能作别用.但中国的藏书家有时则将自己通常用的姓名印章钤在书上, 或将一般的书画鉴赏图章钤在书上, 当作藏书印来使用;不过, 真正的藏书家和爱书家, 必然喜欢为自己的藏书特地镌一两方印章, 这些印章上的词句都是不能作第二种用途的, 这才是真正的藏书印。
中国的藏书家谁最先使用藏书印?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实在也不必回答.在书籍还是抄本卷轴的时代, 书的实用性与它的艺术性几乎是不可分的, 因此书籍、书法、绘画, 三者每每同样成为爱好艺术的收藏家的搜集对象.他如果要想在他的收藏品上钤一方印记, “某某鉴藏图书之印”, “某某珍藏”, “某某秘玩”, “某某珍藏金石书画之印”, 任何一方都可以钤在画轴上, 钤在法帖墨迹上, 也同样可以钤在所藏的书籍上.他若不是一个特殊爱好书籍的收藏家, 实没有另行镌一方藏书印的必要.因此如果要追溯中国藏书印的始源, 我们不妨说, 一般收藏家的鉴赏印章乃是它的前身。
不用说, 中国的历代书画古物收藏, 自以皇帝内府为第一, 因此最先使用鉴藏图书的, 也是官家的内府.朱象贤的《印典》上说, 图书鉴赏印记始于宋内府图书之印.但在赵宋以前, 如唐太宗的“贞观”二字连珠印, 玄宗“开元”二字连珠印, 皆曾用在御府图书之上, 虽然没有鉴赏珍藏等字眼, 这实在是鉴赏图章的滥觞, 也间接就是最早的藏书印.其后, 如南唐李后主的建业文房之印, 宋太祖的秘阁图章之印, 徽宗的宣和御印, 都是著名的官家收藏印鉴.私人方面最早的, 如苏东坡的“赵郡苏轼图籍”印, 王晋卿的“晋卿珍秘”, 虽是一般的书画鉴藏印, 必然同时也就是他们的藏书印。
专为藏书而镌刻的藏书印, 按照中国印章发展的过程看来, 自必与斋馆别号的印章以及所谓吉颂风趣的闲章同时, 从一般的图书鉴赏印章上面衍变出来的.这大约开始于宋代, 经过元朝, 到了酷爱风雅的明朝士大夫手中, 便特别发展盛行起来了。
自明朝以来渐渐有了定型的中国藏书印格式, 其文字大都作某某藏书, 某某读书, 某某手校;也有不用姓氏而用斋馆别号的, 如某某楼某某斋藏书;这类印章多是方形或长方形的, 字句多一点的, 则作某氏某某楼藏书印记.若有特别著名的藏书家, 往往仅用他的藏书斋馆名号的图章钤在书上, 便足以表示是他的藏书, 如明末钱牧斋的著名绛云楼, 近人常熟瞿氏的铁琴铜剑楼, 他们的藏书印仅作“绛云楼”和“铁琴铜剑楼”数字, 没有姓名, 也不用藏书字样.这是因为他们原是以藏书著名的, 一见到这印章, 就知道是他们的藏书了。
有些藏书家, 除了普通的藏书印之外, 更喜欢在他们所藏的善本孤本或宋本书籍上, 钤上“善本”, “甲本”, “天壤孤本”, “宋本”等圆朱文的小印, 如毛氏汲古阁, 陆氏皕宋楼, 聊城杨氏海源阁, 我们至今仍可以从他们旧藏的善本宋本书籍上见到这样的小印。
清代中叶, 以拜经楼藏书著名的海昌吴槎客, 有一方藏书印, 更特别有趣.据“拜经楼藏书题跋记”载, 槎客每遇善本, 倾囊购之勿惜.后得宋本咸淳《临安志》九十一卷, 《乾道志》三卷, 《淳祐志》六卷, 遂刻一印曰“临安志百卷人家”.海宁陈仲鱼曾为此事题诗赠之曰:
“输钱吴市得书夸, 道是西施入馆娃, 宋室江山存梗概, 江乡风物见繁华, 关心志乘亡全帙, 屈指收藏又一家, 况有会稽嘉泰本, 赏奇差足慰生涯”。
吴槎客的“临安志百卷人家”小印, 虽未必一定是钤在书上的, 然而从印章上发挥自己的爱书趣味, 正是藏书印的别一格式.中国的藏书家, 藉了印章来表示自己志趣的人很多, 可惜都是叮嘱子孙如何保存遗书, 不许变卖;或是表示自己买书辛苦不愿借人之类的迂话, 很少能有“临安志百卷人家”这种风趣的。
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卷十《藏书家印记之语》, 辑录古今藏书印记文字颇详.他首先引唐杜暹题其藏书卷末的诗句: “清俸写来手自校, 子孙读之知圣教, 鬻及借人为不孝.”按此事见宋周辉《清波杂志》, 既说题在卷末, 当是手写而非印记.又, 赵孟頫的藏书, 卷末有题记云: “吾家业儒, 辛勤置书, 以遗子孙, 其志何如;后人不读, 将至于鬻, 颓其家声, 不如禽犊;苟归他室, 当念斯言, 取非其有, 毋宁舍旃”.陈登原的《古今典籍聚散考》引《曝书杂记》, 误以为是赵文敏的藏书印记, 其实当也是手题的.倒是汲古阁的毛子晋, 曾借用赵氏这几句话, 上面加上一句“赵文敏公书卷末云”, 共五十六字, 刻成一方藏书印, 汲古阁所藏《梅屋第四稿》卷末即有此朱文方印.蒋光煦的《东湖杂记》及钱警石的《曝书杂记》所记, 皆指毛氏以赵氏的题记刻为印章, 并非赵氏自己有这印章也.前记吴骞“拜经楼”所珍藏的那部九十一卷的宋咸淳《临安志》, 吴氏曾因此刻了“临安志百卷人家”印章以示矜贵的, 后来归于钱唐丁氏八千卷楼.据丁氏《善本书室藏书志》所记, 这书的上面有一方吴氏拜经楼的藏书印, 其文句云:
“寒无可衣, 饥无可食, 至于书不可一日失, 此昔人诒厥之名言, 是为拜经楼藏书之雅则.”
可见吴氏对于书的珍爱.至于与他为爱书同志而互相赠诗唱和的海宁陈仲鱼, 有藏书楼在紫薇山麓.据《东湖杂记》载, 陈氏有藏书印, 文曰: “得此书, 费辛苦, 后之人, 其鉴我! ”其爱书如命的程度, 也与吴氏不相上下。
其他见诸记载的各藏书家藏书印用语, 大都仍以叮嘱子孙要读书, 不可卖书不可借书, 借书者应予归还之类的话居多, 如钱穀的藏书印云: “百计寻书志亦迂, 爱护不异隋侯珠, 有假不还遭神诛, 子孙不读真其愚.”居然出之咒诅, 未免太过.明人祁承业澹生堂的藏书印云: “澹生堂中储经籍, 主人手校无朝夕, 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 后人但念阿翁癖, 子孙益之守毋失.”祁氏的藏书, 订有澹生堂藏书约, 许亲友借观, 但不得携出室外, 因此他的藏书印中便没有禁止借人的话了。
蒋光煦《东湖杂记》, 记青浦王昶的藏书印记, 其措辞则较钱穀的更为严厉, 竟有犬豕非人及屏出族外的话, 文云:
“二万卷, 书可贵;一千通, 金石备, 购且藏, 极劳勋, 愿后人, 勤讲肄;敷文章, 明义理;习典故, 兼游艺;时整齐, 毋废堕;如不材, 敢弃置;是非人, 犬豕类;屏出族, 加鞭捶.述庵传诫.”
严酷如此, 实在令人见而生畏, 根本谈不上什么爱书的风趣了.与这相类的, 还有万竹山房唐尧臣的藏书印, 他是不肯借书给人的, 印文曰: “借书不孝”, 见范声山的《吴兴藏书录》;这倒不如《藏书纪要》的著者孙庆增所用的藏书印: “得者宝之”, 还不失爱书家的本色。
其实, 一定要勉强子孙读书或永远保存先人的藏书, 实在是一件非常迂拙的愿望。
《清波杂志》的著者周辉, 曾记少卿陈亚家中藏书千余卷, 名画一千余幅, 晚年又得华亭双鹤及怪石异花, 惟恐子孙不能守, 作诗戒之曰: “满室图书杂典坟, 华亭仙客岱云根, 他年若不和花卖, 便是吾家好子孙.”结果少卿死后, 全部仍归他人.可见古人早已有非难这种思想的了.这倒不如查初白《人海记》所称道的杨循吉, 他因见故家藏书, 多有为不肖子孙变卖或供人为薪者, 既老, 便将所藏分赠亲故曰: “令荡子爨妇, 无复着手, 亦一道也.”倒达观痛快多了。
日本人的爱书趣味, 无论表现在西洋方式的藏书票上面, 或是中国方式的藏书印上面, 似乎都比较中国的藏书家更有人情味, 更有风趣.三村清之郎选辑的《藏书印谱》和《续藏书印谱》, 小野则秋氏的《日本藏书印考》, 著录日本古今藏书印的式样, 研究日本藏书家印记的渊源和变迁, 极为可观, 材料和趣味都极丰富。
日本最古的藏书印, 大都发现在古寺院的藏经上, 如“法隆寺一切经”六字, 高山寺的则仅作长方形的朱文“高山寺”三字, 法界寺的则作“法界寺文库”五字, 亦系朱文长方形, 这就是后来著名的长方形“金泽文库”藏书印的前身.日本人称书为“本”, 因此古皇室的藏书, 在一般印章之外, 间有钤上“御本”二字的, 表示是官家的藏书.又如红叶山文库的藏书印, 就作“红叶山本”四字。
表现在藏书印上的日本藏书家的书籍趣味, 也有如我们中国的藏书家一般, 不喜借人和叮嘱子孙保存毋卖的.就是寺院的藏经, 为了提防失散, 也有在藏书印上刊着“门外不出”的字样。
但大都比较我们更有风趣.如铃木白藤的书印作“节缩百费, 日月积之”, 市河米庵的“市河米庵捐衣食所聚”, 朝川善庵的“善庵三十年精力所聚”.更有对于自己所有的孤本和珍本特别看重的, 如小岛尚质的珍本书印, 作“葆素堂惊人秘册”, 寺田望南的“天下无双”, 内藤湖南的“天壤间孤本”, 岩崎灌园的“宇宙一本, 岩崎必究”, 森川竹窗的“此书不换妓”, 都是很有风趣的爱书心理流露。
印章文字多一点的, 如青柳馆文库的朱文方印, 共十八字, 文曰“勿折角, 勿卷脑, 勿以墨污, 勿令鼠齩, 勿唾揭幅”, 这是针对旧时翻阅线装书的一切陋习而发的, 显然受了中国藏书家的影响.大阪的一位儒士松井罗州的藏书印, 则叮嘱得更仔细, 文字也更多了.这是一方大型的朱文方印, 共有文字九行, 文曰: “赵子昂云, 吁, 聚书藏书, 良非易事.善观书者, 涤手焚香, 拂尘净几, 勿卷脑, 勿折角, 勿以爪侵字, 勿以唾揭幅, 勿以夹刺, 勿作枕, 随损随修, 随开随掩, 后之得吾书者, 拜奉赠此法.”他另有一方藏书印, 所刻的是日本式的中国七言诗四句, 诗曰: “著书始识著书难, 字字写来心血干, 禁锢尘堆媚贫蠹, 不如典卖供人观.”
我最喜欢的倒是细井广泽的一方, 也是朱文的大方印, 文曰:
“友人求假余书画摹本, 余未曾啬焉.然至乎淹滞不还, 则大负老境之乐意, 故作俚诗自刻印于其首, 以奉告诸友: 斯翁努力知何事, 为乐残生为遗儿, 君子求假奚足惜, 荷恩还璧莫迟迟.壬寅秋, 广泽钓徒书, 时六十又五.”
诗虽不大高明, 然而那风趣颇有点近于郑板桥的自题润格。
从《日本藏书印考》中所见到的其他有风趣的藏书印, 还有小岛尚质的“父子灯前共读书”, 泷泽马琴的“不行万里路, 即读万卷书”, 市野迷庵的“子孙换酒亦可”, 大槻磐溪的“得其人传, 不必子孙”, 都有一点风流的潇洒趣味。
从日本藏书家的藏书印上所见到的身后保存藏书观念, 则与中国的藏书家差不多, 都是希望子孙能永远保存, 毋卖毋弃.如新川鹿岛清兵卫的一颗: “子孙永保”, 诗人竹添井井的“井井居士鉴赏子孙永保”, 关场忠武的“子孙保之”, 都是这一类藏书印的典型式样.至于略有变化的, 则如姓名失传的某氏的一颗: “自写且校, 纸鱼宜防, 不鬻不焚, 子孙永藏”, 河野铁兜的“衣粗食菲, 辛苦所存, 不能永保, 非我子孙”, 颇与中国若干藏书家“后人但念阿翁癖, 子孙益之守毋失”的观念如出一辙.但达观的也并非没有, 如村田清风的“长门国三隅庄村田氏文库章, 集散任天然, 永为四海宝”, 大槻磐溪的“得其人传, 不必子孙”, 市野迷庵的“子孙换酒亦可”, 都是挂念自己的身后藏书, 但却不一定希望子孙为之保存的。
至于从藏书印上所见到的方正耿介性格, 可以代表的该是关场忠武的一方, 中间朱文作“关场氏所藏”五字, 左右白文两行, 右曰“忠孝吾家之宝”, 左曰“经史吾家之田”.但我以为这未免太正经了, 倒不如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志所载的某氏的一方: “布衣暖, 菜根香, 读书滋味长”, 颇有中国儒家所提倡的淡泊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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