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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夫斯基的事
类别:文学杂谈 来源:

——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

到了关于陀思妥夫斯基, 不能不说一两句话的时候了.说什么呢? 他太伟大了, 而自己却没有很细心的读过他的作品。

回想起来, 在年青时候, 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 虽然敬服那作者, 然而总不能爱的, 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 那《神曲》的《炼狱》里, 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 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 但一松手, 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 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 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

还有一个, 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读他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 就已经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到后来, 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 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 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 来试炼它们, 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 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 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 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而这陀思妥夫斯基, 则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恼, 和拷问官一同高兴着似的.这决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 总而言之, 就因为伟大的缘故.但我自己, 却常常想废书不观。

医学者往往用病态来解释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这伦勃罗梭式的说明, 在现今的大多数的国度里, 恐怕实在也非常便利, 能得一般人们的赞许的.但是, 即使他是神经病者, 也是俄国专治时代的神经病者, 倘若谁身受了和他相类的重压, 那么, 愈身受, 也就会愈懂得他那夹着夸张的真实, 热到发冷的热情, 快要破裂的忍从, 于是爱他起来的罢。

不过作为中国的读者的我, 却还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对于横逆之来的真正的忍从.在中国, 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 君临的是“礼”, 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从, 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 坚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岁的所谓节妇身上, 也许偶然可以发见罢, 但在一般的人们, 却没有.忍从的形式, 是有的, 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 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 对于同类, 是恶, 而对于压迫者, 却是道德的。

但是, 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从, 终于也并不只成了说教或抗议就完结.因为这是当不住的忍从, 太伟大的忍从的缘故.人们也只好带着罪业, 一直闯进但丁的天国, 在这里这才大家合唱着, 再来修练天人的功德了.只有中庸的人, 固然并无堕入地狱的危险, 但也恐怕进不了天国的罢。

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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