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个人, 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 倘一和孩子接近, 便会踏进久经忘却了的孩子世界的边疆去, 想到月亮怎么会跟着人走, 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里, 是好像鱼之在水, 游泳自如, 忘其所以的, 成人却有如人的凫水一样, 虽然也觉到水的柔滑和清凉, 不过总不免吃力, 为难, 非上陆不可了。
月亮和星星的情形, 一时怎么讲得清楚呢, 家境还不算精穷, 当然还不如给一点所谓教育, 首先是识字.上海有各国的人们, 有各国的书铺, 也有各国的儿童用书.但我们是中国人, 要看中国书, 识中国字.这样的书也有, 虽然纸张, 图画, 色彩, 印订, 都远不及别国, 但有是也有的.我到市上去, 给孩子买来的是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印行的“国难后第六版”的《看图识字》.先是那色彩就多么恶浊, 但这且不管他.图画又多么死板, 这且也不管他.出版处虽然是上海, 然而奇怪, 图上有蜡烛, 有洋灯, 却没有电灯;有朝靴, 有三镶云头鞋, 却没有皮鞋.跪着放枪的, 一脚拖地;站着射箭的, 两臂不平, 他们将永远不能达到目的, 更坏的是连钓竿, 风车, 布机之类, 也和实物有些不同。
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记起幼小时候看过的《日用杂字》来.这是一本教育妇女婢仆, 使她们能够记账的书, 虽然名物的种类并不多, 图画也很粗劣, 然而很活泼, 也很像.为什么呢? 就因为作画的人, 是熟悉他所画的东西的, 一个“萝卜”, 一只鸡, 在他的记忆里并不含胡, 画起来当然就切实.现在我们只要看《看图识字》里所画的生活状态——洗脸, 吃饭, 读书——就知道这是作者意中的读者, 也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状态, 是在租界上租一层屋, 装了全家, 既不阔绰, 也非精穷的, 埋头苦干一日, 才得维持生活一日的人, 孩子得上学校, 自己须穿长衫, 用尽心神, 撑住场面, 又那有馀力去买参考书, 观察事物, 修炼本领呢? 况且, 那书的末叶上还有一行道: “戊申年七月初版”.查年表, 才知道那就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 即西历一九○八年, 虽是前年新印, 书却成于二十七年前, 已是一部古籍了, 其奄奄无生气, 正也不足为奇的。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 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 想到地面下的情形, 想到花卉的用处, 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 他想潜入蚁穴……所以给儿童看的图书就必须十分慎重, 做起来也十分烦难.即如《看图识字》这两本小书, 就天文, 地理, 人事, 物情, 无所不有.其实是, 倘不是对于上至宇宙之大, 下至苍蝇之微, 都有些切实的知识的画家, 决难胜任的。
然而我们是忘却了自己曾为孩子时候的情形了, 将他们看作一个蠢才, 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即使因为时势所趋, 只得施一点所谓教育, 也以为只要付给蠢才去教就足够.于是他们长大起来, 就真的成了蠢才, 和我们一样了.然而我们这些蠢才, 却还在变本加厉的愚弄孩子.只要看近两三年的出版界, 给“小学生”, “小朋友”看的刊物, 特别的多就知道.中国突然出了这许多“儿童文学家”了么? 我想: 是并不然的。
五月三十日。
□1934 年7 月1 日刊于北平《文学季刊》第3 期, 署名唐俟□收入《且介亭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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