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 谁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文学改良”, 后来更进一步而号召“文学革命”的发难者.但当一九一五年九月中在上海开始出版的时候, 却全部是文言的.苏曼殊的创作小说, 陈嘏和刘半农的翻译小说, 都是文言.到第二年,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了, 作品也只有胡适的诗文和小说是白话.后来白话作者逐渐多了起来, 但又因为《新青年》其实是一个论议的刊物, 所以创作并不怎样著重, 比较旺盛的只有白话诗;至于戏曲和小说, 也依然大抵是翻译。
在这里发表了创作的短篇小说的, 是鲁迅.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 《狂人日记》, 《孔乙己》, 《药》等, 陆续的出现了, 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 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 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 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一八三四年顷, 俄国的果戈理 (N.Gogol) 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一八八三年顷, 尼采 (Fr.Nietzsche) 也早借了苏鲁支 (Zarathustra) 的嘴, 说过“你们已经走了从虫豸到人的路, 在你们里面还有许多份是虫豸.你们做过猴子, 到了现在, 人还尤其猴子, 无论比那一个猴子”的.而且《药》的收束, 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 (L.Andreev) 式的阴冷.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 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 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此后虽然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 技巧稍为圆熟, 刻划也稍加深切, 如《肥皂》, 《离婚》等, 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 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
从《新青年》上, 此外也没有养成什么小说的作家。
较多的倒是在《新潮》上.从一九一九年一月创刊, 到次年主干者们出洋留学而消灭的两个年中, 小说作者就有汪敬熙, 罗家伦, 杨振声, 俞平伯, 欧阳予倩和叶绍钧.自然, 技术是幼稚的, 往往留存着旧小说上的写法和语调;而且平铺直叙, 一泻无馀;或者过于巧合, 在一刹时中, 在一个人上, 会聚集了一切难堪的不幸.然而又有一种共同前进的趋向, 是这时的作者们, 没有一个以为小说是脱俗的文学, 除了为艺术之外, 一无所为的.他们每作一篇, 都是“有所为”而发, 是在用改革社会的器械, ——虽然也没有设定终极的目标。
俞平伯的《花匠》以为人们应该屏绝矫揉造作, 任其自然, 罗家伦之作则在诉说婚姻不自由的苦痛, 虽然稍嫌浅露, 但正是当时许多智识青年们的公意;输入易卜生 (H.Ibsen) 的《娜拉》和《群鬼》的机运, 这时候也恰恰成熟了, 不过还没有想到《人民之敌》和《社会柱石》.杨振声是极要描写民间疾苦的;汪敬熙并且装着笑容, 揭露了好学生的秘密和苦人的灾难.但究竟因为是上层的智识者, 所以笔墨总不免伸缩于描写身边琐事和小民生活之间.后来, 欧阳予倩致力于剧本去了;叶绍钧却有更远大的发展.汪敬熙又在《现代评论》上发表创作, 至一九二五年, 自选了一本《雪夜》, 但他好像终于没有自觉, 或者忘却了先前的奋斗, 以为他自己的作品, 是并无“什么批评人生的意义的”了.序中有云——
我写这些篇小说的时候, 是力求着去忠实的描写我所见的几种人生经验.我只求描写的忠实, 不搀入丝毫批评的态度.虽然一个人叙述一件事实之时, 他的描写是免不了受他的人生观之影响, 但我总是在可能的范围之内, 竭力保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因为持了这种客观态度的缘故, 我这些短篇小说是不会有什么批评人生的意义.我只写出我所见的几种经验给读者看罢了.读者看了这些小说, 心中对于这些种经验有什么评论, 是我所不问的。
杨振声的文笔, 却比《渔家》更加生发起来, 但恰与先前的战友汪敬熙站成对蹠: 他“要忠实于主观”, 要用人工来制造理想的人物.而且凭自己的理想还怕不够, 又请教过几个朋友, 删改了几回, 这才完成一本中篇小说《玉君》, 那自序道——
若有人问玉君是真的, 我的回答是没有一个小说家说实话的.说实话的是历史家, 说假话的才是小说家.历史家用的是记忆力, 小说家用的是想像力.历史家取的是科学态度, 要忠实于客观;小说家取的是艺术态度, 要忠实于主观.一言以蔽之, 小说家也如艺术家, 想把天然艺术化, 就是要以他的理想与意志去补天然之缺陷。
他先决定了“想把天然艺术化”, 唯一的方法是“说假话”, “说假话的才是小说家”.于是依照了这定律, 并且博采众议, 将《玉君》创造出来了, 然而这是一定的: 不过一个傀儡, 她的降生也就是死亡.我们此后也不再见这位作家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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