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 有一种茫漠的希望: 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 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 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 一要学问, 二要同志, 三要工夫, 四要资本, 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 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 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 姑且尝试, 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
当初的计画, 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 待到卖回本钱, 再印第三第四, 以至第X 册的.如此继续下去, 积少成多, 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 在一九○九年的二月, 印出第一册, 到六月间, 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 是上海和东京。
半年过去了, 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帐.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 第二册是二十本, 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 就因为有一位极熟的友人, 怕寄售处不遵定价, 额外需索, 所以亲去试验一回, 果然划一不二, 就放了心, 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 足见那二十位读者, 是有出必看, 没有一人中止的, 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 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 以后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板, 已成的书, 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 这寄售处不幸被了火, 我们的书和纸板, 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 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
到近年, 有几位著作家, 忽然又提起《域外小说集》, 因而也常有问到《域外小说集》的人.但《域外小说集》却早烧了, 没有法子呈教.几个友人, 因此很有劝告重印, 以及想法张罗的.为了这机会, 我也就从久不开封的纸裹里, 寻出自己留下的两本书来。
我看这书的译文, 不但句子生硬, “诘倔聱牙”, 而且也有极不行的地方, 委实配不上再印.只是他的本质, 却在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 便在将来也该有存在的价值.其中许多篇, 也还值得译成白话, 教他尤其通行.可惜我没有这一大段工夫, ——只有《酋长》这一篇, 曾用白话译了, 登在《新青年》上, ——所以只好姑且重印了文言的旧译, 暂时塞责了.但从别一方面看来, 这书的再来, 或者也不是无意义。
当初的译本, 只有两册, 所以各国作家, 偏而不全;现在重行编定, 也愈见得有畸重畸轻的弊病.我归国之后, 偶然也还替乡僻的日报, 以及不流行的杂志上, 译些小品, 只要草稿在身边的, 也都趁便添上;一总三十七篇, 我的文言译的短篇, 可以说全在里面了.只是其中的迦尔洵的《四日》, 安特来夫的《谩》和《默》这三篇, 是我的大哥翻译的。
当初的译文里, 很用几个偏僻的字, 现在都改去了, 省得印刷局特地铸造;至于费解的处所, 也仍旧用些小注, 略略说明;作家的略传, 便附在卷末——我对于所译短篇, 偶然有一点意见的, 也就在略传里说了。
《域外小说集》初出的时候, 见过的人, 往往摇头说, “以为他才开头, 却已完了! ”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 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 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现在已不是那时候, 不必虑了.我所忘不掉的, 是曾见一种杂志上, 也登载一篇显克微支的《乐人扬珂》, 和我的译本只差了几个字, 上面却加上两行小字道“滑稽小说! ”这事使我到现在, 还感到一种空虚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间的心理, 在世界上, 真会差异到这地步。
这三十多篇短篇里, 所描写的事物, 在中国大半免不得很隔膜;至于迦尔洵作中的人物, 恐怕几于极无, 所以更不容易理会.同是人类, 本来决不至于不能互相了解;但时代国土习惯成见, 都能够遮蔽人的心思, 所以往往不能镜一般明, 照见别人的心了.幸而现在已不是那时候, 这一节, 大约也不必虑的。
倘使这《域外小说集》不因为我的译文, 却因为他本来的实质, 能使读者得到一点东西, 我就自己觉得是极大的幸福了。
一九二○年三月二十日, 记于北京
□1921 年刊于上海群益书社版《域外小说集》, 署名周作人□未收入自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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