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很小的集子, 从开手写起到编成, 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 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 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 来做短篇小说, 《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 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 是很认真的, 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 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 中途停了笔, 去看日报了, 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 他说要含泪哀求, 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 当再写小说时, 就无论如何, 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 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 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 当编印《呐喊》时, 便将它附在卷末, 算是一个开始, 也就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 几斧砍杀了《呐喊》, 只推《不周山》为佳作, ——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 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 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 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小说, 则以为博考文献, 言必有据者, 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 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 至于只取一点因由, 随意点染, 铺成一篇, 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鱼饮水, 冷暖自知”, 用庸俗的话来说, 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 《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 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 一定自误, 而我也成了误人, 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 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 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 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 对着大海, 翻着古书, 四近无生人气, 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 却不绝的来信, 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 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 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 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 ——我便奔向广州, 这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 作一段速写, 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 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 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 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 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 依然并无长进, 看起来真也是“无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 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馀地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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