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泪水, 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 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 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漠, 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 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 向我要爱情!
我说, 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哎哎, 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 我开始粼粼的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歌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甚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恋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 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 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远洋感觉
哗变的海举起白旗
茫茫的天边线直立、倒垂
风雨里海鸥凄啼着
掠过船首神像的盲睛
(它们的翅膀是湿的, 咸的)
晕眩藏于舱厅的食盘
藏于菠萝蜜和鲟鱼
藏于女性旅客褪色的口唇
时间
钟摆.秋千
木马.摇篮
时间
脑浆的流动、颠倒
搅动一些双脚接触泥土时代的残忆
残忆, 残忆的流动和颠倒
通风圆窗里海的直径倾斜着
又是饮咖啡的时候了
无谱之歌
像鹁鸽那样地谈恋爱吧,
随便找一朵什么花插在襟上吧,
跳那些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很快乐的四组舞吧,
拥抱吧, 以地心引力同等的重量!
旋转吧, 让裙子把所有的美学荡起来!
啊啊, 过了五月恐怕要忧郁一阵子了.
(噢, 娜娜, 不要跟我谈左拉)
把人生仅仅比做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简单了一点吧;
我要不知道为什么的出海了,
你要画金色和青色的倮体了,
他要赶一个星夜的诗了,
总之过了五月恐怕要忧郁一阵子了.
啊啊, 搂她很多人搂过的腰肢吧!
(噢, 西蒙, 踏古尔蒙的落叶去吧)
跟月光一起上天堂去.
跟泉水一起下地狱去.
结婚吧, 草率一点也好,
在同一个屋顶下做不同的梦吧,
亲那些无聊但不亲更无聊的嘴吧!
(噢, 绿蒂, 达达派的手枪射出来的真是音乐吗? )
啊啊, 风哟, 火哟, 海哟, 大地哟,
战争哟, 月桂树哟, 蛮有意思的各种革命哟,
用血在废宫墙上写下燃烧的言语哟,
你童年的那些全都还给上帝了哟.
芝加哥
铁肩的都市
他们告诉我你是淫邪的
——C.桑德堡
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恋爱, 乘机器鸟踏青
自广告牌上采雏菊, 在铁路桥下
铺设凄凉的文化
从七号街往南
我知道有一则方程式藏在你发间
出租汽车捕获上帝的星光
张开双臂呼吸数学的芬芳
当秋天所有的美丽被电解
煤油与你的放荡紧紧胶着
我的心遂还原为
鼓风炉中的一支哀歌
有时候在黄昏
胆小的天使扑翅逡巡
但他们的嫩手终为电缆折断
在烟囟与烟囟之间
犹在中国的芙蓉花外
独个儿吹着口哨, 打着领带
一边想在我的老家乡
该有只狐立在草坡上
于是那夜你便是我的
恰如一只昏眩于煤屑中的蝴蝶
是的, 在芝加哥
唯蝴蝶不是钢铁
而当汽笛响着狼狈的腔儿
在公园的人造松下
是谁的丝绒披肩
拯救了这粗糙的, 不识字的城市……
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写诗, 乘机器鸟看云
自广告牌上刈燕麦, 但要想铺设可笑的文化
那得到凄凉的铁路桥下
给超现实主义者
——纪念与商禽在一起的日子
你的昨日与明日结婚
你有一个名字不叫今天的孩子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们的身上
鱼飞翔, 在天空
鸟戏泳, 在水中
你的膝盖不认识自己的
自己的脚趾
你是去年冬天
最后的异端
又是最初的异端
在今年春天
你唱: 糖梨树, 糖梨树
在早晨五点钟
在一些污秽的巷子里
把圣经垫在一个风尘女子的枕下
摩西和橄榄山的故事遂忘怀了
在早晨五点钟
糖梨树, 糖梨树, 你唱
你渴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闻到荞麦香
把一切捣碎
又把一切拼凑
使古与今, 纺织的海伦跟火车站叫卖的女子
山与海, 拾松子的行脚僧和黑皮肤的水手
概念与非概念, 有风的天或无风的天
你是一个有着可怖的哭声的孩子
把爱情放在额上也不知道的
独眼的孩子
乱梦终会把你烧死
像摩天大厦
桑德堡的一支钢钉
毁于一次雷殛
而你也不属于桑德堡
他手里紧握着人民
以及惠特曼的时兴过而如今却嫌旧了一点的老歌
你不属于逻辑
逻辑的钢钉
甚至, 你也不属于诗
你是什么
(糖梨树, 糖梨树)
你从哪里来
(清晨五点, 寒星点点)
你往何处去
(寒星点点, 清晨五点)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 雨, 加农炮, 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从感觉出发
对我来说, 活着常常就是想着
——W.H.奥登
一
这是回声的日子.我正努力忆起——
究竟是谁的另一双眼睛, 遗忘于
早餐桌上的鲟鱼盘子中
而脐带随处丢弃着, 窗边有人晒着假牙
他们昨夕的私语, 如妖蛇吃花
这是回声的日子.一面黑旗奋斗出城廓
率领着断颚的兵队, 复化为病鼠
自幽冥的河谷窜落
噫, 日子的回声! 何其可怖
他的脚在我脑浆中拔出
这是抓紧星座的蜥蜴, 这是
升自墓中的泥土
而当蝴蝶在无花的林中叫喊
谁的血溅上了诸神的冠冕
这是独眼的圣女
矢车菊不敢向她走来
这是床单
床单上建设的恋爱
而当秋天金币自她的乳头滑落
我相信那夜至少有一颗星高过了法国
光荣的日子, 从回声中开始
那便是我的名字, 在镜中的惊呼中被人拭扫
在衙门中昏暗
再浸入历史的, 历史的险滩……
二
穿过山楂树上吊着的
肋骨的梯子, 穿过兵工厂后边
一株苦梨的呼吸, 穿过蒙黑纱的鼓点
那些永远离开了钟表和月份牌的
长长的名单
在月光中露齿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在毛瑟枪慷慨的演说中
在伪装网下一堆头发的空虚里
在仙人掌和疲倦的圣经间
穿过伤逝在风中的
重重叠叠的脸儿, 穿过十字架上
那些姓氏的白色
穿过S上校的好记性
向我揭示; 那人为何用刺刀
划战线在荞麦上
为何躲过他自己的灵魂, 如蟾蜍躲过荷叶
当夜晚于地窖中, 纺织着钢铁
负载我不要使我惊悸, 在最后的时日
带我理解这憎恨的冷度
这隐身在黑暗中的寂静
这沉沉的长睡, 我底凄凉的姊妹
这便是我, 今年流行的新诠释
仅仅为上衣上的一条丝带
他们把我卖给死……
在影子与影子之间
在诀别与遇合之间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儿的, 那些时辰
在月光中露齿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三
如声音把一支歌带走, 孩子, 一粒铅把我带走
如凶残的女人突然抽回她的舌头
如流星雨完成闪烁于一瞬之间, 我是完成了
弹道那边的秋天
如夜, 奇异的毯子
在海边把我们的吻与炮声隔开
如脱下袭旧法兰绒外衣, 我是脱下了
曳着灰影的往昔
且也曾是放风筝的孩子
坐秋千看云的孩子
打着铜钹旅行的孩子
在母亲的遗嘱里, 把以后的夕阳也留给他的
哭声很大的孩子
当这眼睛不能回答那眼睛
当耧斗菜和玉番草在你胸上走动
当钮扣获得时间的胜利, 当顿然失去
魂魄的, 小小的回声
节骨木依然
丛生着青苔, 那茎草依然
空摇着夜色, 当黎明依然升上
自桥戏者的手中, 一扇苍白的太阳
一些旗, 飘起又跌落
跌落又飘起
一些子宮, 空虚又饱满
饱满又空虚
而当大镰刀呼啸着占领
别一处噤默的腐肉
我遂以每一刻赤裸认出你
在草茨间舐食的额头
噫死, 你的名字, 許是这沾血之美
这重重叠叠的脸儿, 这断了下颚的兵队
噫死, 你的名字, 許是这沾血之美
这冷冷的蝴蝶的叫喊
这沉沉的长睡, 我底凄凉的姊妹
在低低的爱扯谎的星空下
在假的祈祷文编缀成的假的黄昏
在你走近城市中新亮灯的部份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儿的那些时辰
而我回声的心, 将永不休歇
向五月的骤雨狂奔
以湿濡的鞋子掠过高高的悬崖
看哪! 一个患跳舞病的女孩
如这回声的日子, 自焦虑中开始
在镜子的惊呼中被人拭扫
在鲟鱼盘子里待人拣起
在衙门中昏暗
在床单上颤栗
一个患跳舞病的女孩
一部感觉的编年纪……
深渊
我要生存, 除此无他; 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 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份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 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 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 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 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 下来的生活。
去看, 去假装发愁, 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 我们是谁.
工作, 散步, 向坏人致敬, 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 所有的疮口呻吟, 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 天秤, 纸的月亮, 电 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 猫脸的岁月,
岁月, 紧贴在手腕上, 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 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 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 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 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 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 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 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从小腿间摆荡; 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 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 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 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 一种血与血的初识, 一种火焰, 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 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 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 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 許是教堂鼠, 許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 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 灰, 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 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 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 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 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 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 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 又走进去, 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 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 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 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 在枕褥之间, 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 这是窗, 这是镜, 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 这是血, 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 下一个空框, 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 像走马灯; 官能, 官能, 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 我仍活着。
工作, 散步, 向坏人致敬, 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 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秋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 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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