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唔, 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这带露台, 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 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 这是家, 妻如玉, 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 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 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 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 ……
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 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 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許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 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 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 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 寂寞, 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 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 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 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 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 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 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 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 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 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
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一个陌生人.
生活, 生活, 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 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 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 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 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 很长, 很长, 很琐碎, 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 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 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 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雨巷
撑着油纸伞, 独自
彷徨在悠长, 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 凄清, 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 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 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 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 独自
彷徨在悠长, 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 枯瘦的,
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 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
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 沉着的,
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 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
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
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
即使在喝醉酒时.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 "好, 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 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
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 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 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 明朗, 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 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 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 是春, 将驱逐阴暗, 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
那里, 永恒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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