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崇轩先生的通信(二月份《京报副刊》)里, 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话, 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 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 凡事都必平安, 如意, 逢凶化吉, 于是这个也挖, 那个也挖, 挖之久久, 便倒了.一个旅客并且再三叹息道: 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呵!
这消息, 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 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 不象一个绅士, 但本来不是绅士的, 也没有法子来装潢。
我们中国的許多人, ——我在此特别慎重声明: 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 ——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 至少是"八景病", 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 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 如"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而且, "十"字形的病菌, 似乎已经侵入血管, 流布全身, 其势力早不在"! "形惊叹亡国病菌之下了.点心有十样锦, 菜有十碗, 音乐有十番, 阎罗有十殿, 药有十全大补, 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 连人的劣迹或罪状, 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 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 九经固古已有之, 而九景却颇不习见, 所以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 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 知道自己的可爱的老病, 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实, 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 也还是徒然的, 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传统大家, 定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已。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 大致是的; 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 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 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 而且是扫除, 是大呼猛进, 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 一扫而空, 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 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 即使有之, 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掩死.孔丘先生确是伟大, 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 偏不肯随俗谈鬼神; 但可惜太聪明了,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 使人一时莫明其妙, 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 却不肯对鬼神宣战, 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 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 即不免有《衡论》(见一月份《晨报副镌》)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 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 为名乎? 骂人不能得名.为利乎? 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 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何乐而为之也欤?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 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 还有深心, 犯不上来做明目张胆的破坏者, 所以只是不谈, 而决不骂, 于是乎严然成为中国的圣人, 道大, 无所不包故也.否则, 现在供在圣庙里的, 也許不姓孔。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 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 因为都有破坏性, 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 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 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 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底人物, 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 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 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 于是破坏者到了, 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破坏者, 却是狂暴的强盗, 或外来的蛮夷.猃狁早到过中原, 五胡来过了, 蒙古也来过了; 同胞张献忠杀人如草, 而满州兵的一箭, 就钻进树丛中死掉了.有人论中国说, 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 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 这当然是极刻毒的恶谑, 但我们一翻历史, 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外寇来了, 暂一震动, 终于请他做主子, 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 内寇来了, 也暂一震动, 终于请他做主子, 或者别拜一个主子, 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再来翻县志, 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 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妇烈女的氏名.看近来的兵祸, 怕又要大举表扬节烈了罢.許多男人们都那里去了?
凡这一种寇盗式的破坏, 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 与建设无关。
但当太平时候, 就是正在修补老例, 并无寇盗时候, 即国中暂时没有破坏么? 也不然的, 其时有奴才式的破坏作用常川活动着。
雷峰塔砖的挖去, 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 大半肢体不全, 图书馆中的书籍, 插图须谨防撕去, 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 倘难于移动, 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毁坏的原因, 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 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 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 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 创伤自然极大, 而倒败之后, 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 我们单知道由于乡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 乡下人的所得, 却不过一块砖, 这砖, 将来又将为别一自利者所藏, 终究至于灭尽.倘在民康物阜时候, 因为十景病的发作, 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但将来的运命, 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 如果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 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
这一种奴才式的破坏, 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 与建设无关。
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 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 现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砾场上还不足悲, 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 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 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这区别并不烦难, 只要观人, 省己, 凡言动中, 思想中, 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 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 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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