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 高更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女人倮体躺在沙发上, 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 雾一般地往上喷, 有升华的感觉, 而对于这健壮的, 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 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 单眼皮, 她一手托腮, 把眼睛推上去, 成了吊梢眼, 也有一种横泼的风情, 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 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色.棕黑的沙发, 却画得像古铜, 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 螺钿样地半透明, 嵌在暗铜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 蓝天, 红蓝的树, 情侣, 石栏干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鸟.玻璃, 铜, 与木, 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 而这是切实的, 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 现在呢"永远不再了", 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发, 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 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 年纪大一点的女人, 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 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 龊龊的刺恼, 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 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 因为明净, 是心平气和的, 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到脸上来, 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恩节》, 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 从电灶里拖出火鸡, 桌上有布丁, 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 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 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 青灰的空气里有許多人来回跑, 一阵风来, 一阵风去.大約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 才做了礼拜回来, 照他们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 到家全都饿了, 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 到底和从前不同, 也不知为什么, 没那么简单了.这些人尽管吃喝说笑, 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 寒冷, 粘搭搭.活泼卿溜的动作里有一种酸惨的铁腥气, 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 黑漆的, 打湿了, 变了很淡的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 也是美国的, 画一个妓女, 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房间, 阳台上望得见許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 只见她的背影, 披着黄头发, 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淡紫红, 罪恶的颜色, 然而代替罪恶, 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明天……丝袜溜下去, 臃肿地堆在脚踝上; 旁边有白铁床的一角, 邋遢的枕头, 床单, 而阳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 黯淡而又白浩浩, 时间的重压, 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妓, 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的一张, 中国的洋画家, 过去我只喜欢一个林风眠.他那些宝蓝衫子的安南、缅甸人像, 是有着极圆熟的图案美的.比较回味深长的却是一张着色不多的, 在中国的一个小城, 土墙下站着个黑衣女子, 背后跟着鸨妇.因为大部分用的是淡墨, 虽没下雨而像是下雨, 在寒雨中更觉得人的温暖.女人不时髦, 面目也不清楚, 但是对于普通男子, 单只觉得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 对她就有点特殊的感情, 像孟丽君对于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一样的, 仿佛有一种微妙的牵挂.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的观点去看妓女的, 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感伤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 可是并无恶意, 普通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 除了恨与看不起, 还又有羡慕着, 尤其是上等妇女, 有其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 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为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約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 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 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流, 从粉头群里跳出来, 自处甚高, 但是在中国这是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在日本, 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 最轻飘的小动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 没有半点游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 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 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 防它滑下肩来, 一只手握着一炷香, 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 画得比她小許多.她立在那里, 像是太高, 低垂的颈子太细, 太长, 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 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 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 夜显得更静了, 也更悠久。
这样地把妓女来理想化了,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視, 而艺妓, 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 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在《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妓来代表他的"圣洁的Madonna"。
说到欧洲的圣母, 从前没有电影明星的时候, 她是唯一的大众情人, 历代的大美术家都替她画过像.其中有这样的画题: "有着无瑕的子宮的圣母."从前的OomphGirl等于现在的WombGirl.但现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谨得多.绝对不会那么公然地以"无瑕的子宮"为号召了。
欧洲各国的圣母, 不论是荷兰的, 丝丝缕缕披着稀薄的金色头发, 面容长而冷削, 金的, 玉的, 寂寞的, 像玛琳黛德丽; 还是意大利的, 农田里的, 摆水果摊子的典型, 重重的青黑的眉眼, 多肉, 多娇; 还是德国的, 像是给男人打怕了的, 凸出了淡蓝的大眼睛, 于惊恐中生出德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活泼婀媚; 美的标准不同, 但是宗教画家所要表现的总是一个天真的乡下姑娘, 极度谦卑, 然而因为天降大任于身, 又有一种新的尊贵, 双手捧了皇儿, 将来要以他的血来救世界, 她把他献给世界.画家无法表现小儿的威权智慧, 往往把他画成了一个满身横肉的, 老气的婴孩.有时候他身上覆了轻纱, 母亲揭开纱, 像是卖弄地揭开了贵重礼物的盒盖.有时候她也逗着他玩, 或是温柔地凝視着怀中的他, 可是旁边总仿佛有无数眼睁睁的看戏的。
单只为这缘故我也比较喜欢日本画里的《山姥与金太郎》, 大約是民间传说, 不清楚两人是否母子关系, 金太郎也許是个英雄, 被山灵抚养大的.山姥披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 丰肥的长脸, 眼睛是妖淫的, 又带着点潇潇的笑, 像是想得很远很远; 她把头低着, 头发横飞出去, 就像有狂风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吹得往一边倒.也許因为倾侧的姿势, 她的乳在颈项底下就开始了, 长长地下垂, 是所谓"口袋奶", 蟹壳脸的小孩金太郎偎在她胸脯上, 圆睁怪眼, 有时候也顽皮地用手去捻她的乳头, 而她只是不介意地潇潇笑着, 一手执着描了花的博浪鼓逗着他, 眼色里说不出是诱惑, 是卑贱, 是涵容笼罩, 而胸前的黄黑的小孩子强凶霸道之外, 又有大智慧在生长中.这里有母子, 也有男女的基本关系.因为只有一男一女, 没人在旁看戏, 所以是正大的, 觉得一种开天辟地之初的气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尔最驰名的圣母像, TheSistineMadonna抱着孩子出现在云端, 脚下有天使与下跪的圣徒.这里的圣母最可爱的一点是她的神情, 介于惊骇与矜持之间, 那骤然的辉煌.一个低三下四的村姑, 蓦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 她之所以入选, 是因为她的天真, 平凡, 被抬举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 所以要做戏了.就像在美国, 各大商家选举出一个典型的"普通人", 用他做广告: "普通人先生"爱吸××牌香烟, 用××牌剃刀, 穿××牌雨衣, 赞成罗斯福, 反对女人太短的短裤.举世瞩目之下, 普通人能够普通到几时?这里有一种寻常中的反常, 而山姥看似妖异, 其实是近人情的。
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无名的作品, 一个女人睡倒在沙漠里, 有着埃及人的宽黄脸, 细瘦玲珑的手与脚; 穿着最简单的麻袋样的袍子, 白地红条, 四周是无垠的沙; 沙上的天, 虽然夜深了还是淡淡的蓝, 闪着金的沙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 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 想是汲水去, 中途累倒了.一层沙, 一层天, 人身上压着大自然的重量, 沉重清净的睡, 一点梦也不做, 而狮子咻咻地来嗅了。
题名作《夜的处女》的一张, 也有同样的清新的恐怖气息.四个巨人, 上半身是犹太脸的少女, 披着长发, 四人面对面站立, 突出的大眼睛静静地互相看着, 在商量一些什么.脚下的圆白的石块在月光中个个分明, 远处有砖墙, 穹门下恍惚看见小小的一个男子的黑影, 像是生魂出窍--就是他做了这梦。
中国人画油画, 因为是中国人, 仿佛有便宜可占, 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 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 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画, 那却是例外.最使我吃惊的是一张白玉兰, 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 长圆的瓣子, 半透明, 然而又肉嘟嘟, 这样那样伸展出去, 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 贪欢的花, 要什么, 就要定了, 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喜笑, 所以能够被原谅, 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 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 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 温顺的小长方, 承受着上面热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 也是白玉兰, 薄而亮, 像玉又像水晶, 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玉鱼的凉味.迎春花强韧的线条开张努合, 它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画里, 阴阴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闷蓝.公园里, 大堆地拥着緑树, 小路上两个女人急急走着, 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 将要走到更可怕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肥重的, 摇摆着大屁股, 可是那俗气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驯良, 守法之中, 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 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 淡蓝的天, 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 软而长的枝条, 鳗鱼似地在空中游, 互相绞搭, 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 已经有冬意了.《夏之湖滨》, 有女人坐在水边, 蓝天白云, 白緑的大树在热风里摇着, 响亮的蝉--什么都全了, 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什么, 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音乐茶座, 内地初流行的歌, 和着水声蝉声沙沙而来, 粗俗宏大的. 《老女仆》脚边放着炭钵子, 她弯腰伸手向火, 膝盖上铺着一条白毛毡, 更托出了那双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绒线帽, 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微笑着, 非常满意于一切.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 因之更觉得惨了。
有一张静物, 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莳菇、紫菜苔、篮、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 油画里很少见, 只有十七世纪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入西方的时候, 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刻意模仿中国人画"岁朝清供"的作风, 白纸上一样一样物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 显得丰富新鲜, 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 晴天的早饭.还有《南京山里的秋》, 一条小路, 银溪样地流去; 两棵小白树, 生出許多黄枝子, 各各抖着, 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 一个棕色, 潦草像中国画, 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 喘息未定, 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 又像是鸡初叫, 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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