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冷丁瘫痪了.在医院治了两个月, 医生叫回家静养, 其实是结论: 只能如此了, 再治也白搭.木讷讷的杜冷丁目光呆痴痴, 话都不会说, 被汽车拉回了家。
从此, 杜冷丁吃喝拉撒只能在小小木板床上, 活活受折磨.儿子阿米妥很孝顺, 怕爸爸得褥疮, 把床板改成活动的, 前后左右都能倾斜; 女婿安他乐也尽半子之心, 北京、上海、广州到处收集偏方药、奇效药.进口药、高价药, 花钱真不少, 连冰箱都卖了, 终究也白搭; 女儿马菲和儿媳扑尔敏也孝顺, 一日三餐伏在床前, 一口一口喂下去, 餐餐换样, 从不嫌麻烦.街坊邻居都说杜冷丁好福气, 倒是谁也不愿享受这福气。
杜冷丁虽然全身瘫痪, 心里却不胡涂, 他恨自己拖累了儿女们.儿于阿米妥是司机, 不能出车了, 收入减少了一半; 女儿马菲和儿媳扑尔敏为了照顾他, 奖金没有了; 女婿安他乐卖了冰箱这不说, 孩子没人管, 每天上班带着.真难!杜冷丁心想, 要是老伴奋乃静还在就好了, 老伴伺候心里感到踏实些.活着拖累人, 不如死了.他常想死。
阿米妥说: "爸, 别难过.您躺一天我们伺候你一天.小时候, 您不是这么抚养我们的吗?"
安他乐和扑尔敏就说: "都是您的孩子, 我们应该, 谁都有老的那一天."
马菲说: "爸, 我们哪里不合您的意, 你就挤挤眼, 我们改."
儿女们没说的, 心里总也不熨贴。
有一次, 扑尔敏喂他鸡蛋羹, 他的眼角痒, 使劲挤了挤.扑尔敏以为饭不对口味, 马上去包馄饨, 可巧他又挤挤眼……几个人叫他"挤"得团团转.以后他再也不敢挤眼了, 要么睁大眼睛呆呆地瞧屋顶, 要么就合着眼装睡觉。
唉!奋乃静要是在, 几个孩子不就"解放"了.她去了, 去了十年了.那天清晨, 她摊好煎蛋冲好奶, 推醒了他, 还嘱咐: 别凉了, 免得又泻肚.然后提着菜篮子就走了.谁知就叫汽车撞了呢!
他是个豁达人, 遇上事情总会想得开.想得开柔情也丢不下.他总觉得, 奋乃静不会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她是穿着毛蓝裤子、浅黄花衬衫走的.临出屋门手抚抚头发, 还回头朝他笑了笑, 那笑多亲切!他总盼着, 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提着菜蓝子回来了, 从盆架上拉下毛巾, 抹一抹脸, 把头发捋到上头去, 说: 人真多, 挤死人。
人在寂寞的时候, 喜欢忆往事, 特别是刻骨铭心的事儿.杜冷丁的脑子很好用, 他回忆的都是甜蜜的日子.这时候, 他心里就踏实, 就安定。
杜冷丁躺了二年半, 心烦了二年半, 体质衰退了二年半, 儿女们陪他遭了二年半的罪。
二
"静静--"杜冷丁的眼睛光亮了, 他竟没有意识到, 停了二年半的嘴又喊出声音来, 这声音还怪清晰的。
丰满匀称的身影, 厚厚的唇, 唇上圆圆的小疤, 他太熟悉这一切了.这一切重现在眼前, 杜冷丁的眼睛就光亮了.他激动地说: "静静,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奋乃静微微笑着坐到床边上, 杜冷丁呆呆地瞧着她, 总想摸摸她唇上的小圆疤.第一次触动她, 就是从这疤开始的, 他用食指尖按住这个疤, 奋乃静喃喃着: 小时候, 放了学就往家跑, 一进门就扑倒了, 一颗小石子扎进唇里, 也没觉得痛, 哭是哭了的, 为的看见了妈。
杜冷丁终没能抬起手触到唇上的疤, 手只举了一半就落到床沿上, 能摸到她的手也心满意足了.她的手白白的, 胖胖的, 和年轻时一个样儿.新婚那一夜是从手开始的, 顺着手臂往上摸, 他才熟悉了她的一切.现在, 他又摸着她的肩了, 这是他抚摸过二十多年的肩.他意识到奋乃静回来了, 一切很实在.杜冷丁激动地含着泪: "唉!你一去这么久."那泪水流个不停, 他不怕她笑话.人家说, 病人都爱哭。
奋乃静忙忙替他擦, 掏出手帕卷成卷儿, 轻轻地沾去他眼角的泪, 嗔怪地说: "多大年纪了, 还流泪."这动作, 这话语多熟悉!那是儿子阿米妥降生时, 他出差在天津, 记挂着将临盆的妻.办完事情连夜赶回来, 家中留着字条儿说, 我去医院了.他匆匆赶到医院里, 奋乃静躺在产科病床上, 一副软弱无力的可怜像.护士说生了个大儿子.他一头扑在奋乃静的床头上, 眼里流出了泪.奋乃静摸出手帕卷成卷儿, 轻轻沾去他眼角的泪, 嗔怪地说: "多大年纪了, 还流泪."就象在昨天。
这一天, 杜冷丁没叫奋乃静喂饭, 自己吃。
"冷丁, 你病了多久了?"她的头垂在他肩上。
"哪里就病了?有点不舒服, 孩子娇疼我, 硬叫我卧床, 我都卧烦了."他绝不能说躺了二年半了, 绝不能说.有一年, 他发高烧, 在床上辗转一宿.奋乃静下夜班回来, 看到他嘴上烧起的泡, 眼睛红赤赤凹陷着就哭了.退烧后, 她躺在他身边, 抚着他的头嘱咐着: "你不能病, 病了我害怕, 会吓死我."他从那再不敢对她说有病, 他疼她。
"静静, 扶我起来."杜冷丁双手撑着床, 浑身使着劲儿.奋乃静扳着他的肩, 他抽出手勾住她的脖子.他竟坐起来了, 而且坐稳了。
杜冷丁把手环住奋乃静, 说: "你一走这么久, 叫我想得好苦啊."
奋乃静笑眯眯地说: "好人, 等你好了再细说吧."
他们双目对視着, 仿佛要把隔断的年月都看透。
马菲一步跨进屋, 杜冷丁喊着: "马菲, 你她回来了."
马菲"噗"地一笑, 说: "妈不回来, 你还不开口呢."
阿米妥回来了, 喊一声"妈!以后你照顾爸爸要受累了."
扑尔敏说: "妈妈比爸爸年轻得多."
安他乐没说什么, 表情很拘谨。
杜冷丁在奋乃静的照顾下, 洗了澡, 刮了脸, 年轻得多了.他能扶着奋乃静下床活动了, 停了三年的腿软软的, 几乎把身体全压在她的肩头上.她撑着他, 慢慢地挪动步。
杜冷丁天天很高兴, 天天不停地练脚步, 活着很累, 却挺有滋味儿的。
夜静了, 杜冷丁睡不着, 披着睡衣, 走到奋乃静床前, 她睡熟了.光滑的肩膀裸露着, 很好看很诱人.杜冷丁心潮澎湃, 便又翻腾那当年……
宾客走净了, 红光笼罩着新房, 杜冷丁摸着她的肩, 拉着她的手, 说: "咱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港湾了."
"什么港湾?"她一时没有解过来。
"人生航道的码头, 能休息, 能避风雨, 还能快乐……"他有点文化水, 不想说明白.响响地亲了她一下。
杜冷丁觉得自己完全康复了, 他要温习过去的梦。
奋乃静红了脸, 低着头回答他: "再待几天吧."
三
冷丁: 我走了, 你多保重!有事可以到冬眠灵大街250号去找。
奋乃静竟不声不响地离去了.杜冷丁匆匆忙忙去寻找。
冬眠灵大街250号大门上挂着方形大铜牌, 上边写着: 心理医疗研究所.他坐在办公室里等.门开了, 一位中年女大夫走进来.哟, 是安他乐的母亲安定。
"我来找奋乃静."杜冷丁开门见山地说。
"亲家, 实话直说吧, 奋乃静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定大夫很沉静。
"昨天夜里, 我们一块睡的觉呢."他不信。
"她确实死于车祸, 那时你脑子受刺激, 情绪很激动, 你的病根就是那时留下的."
"我们最近一块生活了半年多."他还是不信。
"这次你又犯了病, 这是顽症, 药物不能起很好的疗效了.安他乐向我建议采取心理疗法试试.我和我的同事们便制定了方案, 准备工作做了两年.主要是制造一个摸拟人."
"你是说, 奋乃静是你们制造的摸拟人?"杜冷丁简直不敢相信。
"是的.马菲送来了她母亲的各种照片, 我们用现代科技造了一个塑料骨头、化学体液、人造肌肉的奋乃静.电脑的安装成了问题, 孩子们对奋乃静的内心世界, 尤其你们夫妻二人的情感交流都不够了解.在医学科学中, 容不得半点差池.不然, 引起病人的怀疑, 就达不到医疗效果.幸亏在一个偶然机会里, 马菲发现了你夫妻俩的几本生活记录."
"航行日记?"
"封皮上写的是这几个字.它的内容详尽、丰富, 心理活动记得也多, 太巧合了.我们把它转化为信息输进电脑, 这个奋乃静便成功了."
"请坐下, 亲家.她完成了使命, 使你恢复了健康.可是, 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没考虑妥当, 只好叫她退役了."
"唉!"杜冷丁用拳头捶了一下手掌, 抬头问安定, "我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她站起来。
在操作室里, 他看到了软瘫了的奋乃静, 面色灰白, 仰卧在床上.由于体液已被抽出, 皮肤折皱、干燥、松弛, 皮包骨头, 象一个涂了蜡的木乃伊。
杜冷丁面色灰暗了, 他一下子衰颓下来, 步履艰难地蹒跚着.安定却不当回事, 连扶也不扶他.她知道, 杜冷丁的情绪变化是必然的, 一定会经过这个阶段.目前, 必须冷处理。
回到办公室, 杜冷丁呆痴了半晌, 才埋怨道: "既然造出来了, 就陪我过晚年算了, 你们回收了她, 太不人道了."
"这是天真的, 亲家.一旦揭开了真相, 她再生活在你身边, 也不会再有过去的亲热和情意.你会觉得一切都变了, 都假了."
"就是假的也能排解我的寂寞."
安定笑了, 面孔也变得可亲了: "亲家, 既要一个伴, 何苦找一个人工智能人呢?可以找一个真的老伴嘛."
杜冷丁低着头, 半晌不说话。
"亲家, 孩子们早给你筹划好了.扑尔敏有个寡婶, 今年五十岁, 是公园的养花工, 一个女儿也出嫁了.你生病的时候, 她去看过你, 你还记得不?上个星期天, 扑尔敏和马菲一起向她转达了意思, 她也同意.孩子们叫我告诉你, 你看这个事儿能行吧?"
杜冷丁是见过这个女人, 白白的很丰满, 身上收拾得极洁静, 性格也够温柔的.不过, 他不想马上说愿意, 也不愿表示拒绝, 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
"亲家, 我知道你与奋乃静很恩爱, 这次团聚又勾起了你的无限情意.她毕竟是过去的人了, 活着的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安定的话象涓涓细流滋润了他的心, 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两只手用力地来回搓着。
杜冷丁仍不回答, 眼睛不敢看安定, 却随着她站起身来.安定又说: "星期天, 我陪她过去, 你们自个儿商量吧."
杜冷丁慢吞吞地走出来了.一走出心理医疗中心的大门, 就觉得两腿分外有了力气, 两只脚踏得地通通的响, 嘴里还似乎哼唱了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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