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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倒一时 开拓万古
来源:儒家人物 作者:

光绪十二年(1886),王闿运携眷离蓉,结束了他总领巴蜀风骚的生涯。廖平也学成高院,主讲于井研来凤书院。这年廖平《今古学考》出版,开始其经学一变。在书中,廖平以礼制区分经今古文学,认为古文学是孔子早年“从周”之学,今文学是孔子晚年“改制”之学。其善别今古,被誉为“魏晋以来,未之有也”。书出之后,大江南北,老师宿儒,同声称赞。他经学功底深厚,门径明晰,一代经学大师的形象已呼之欲出。这年,廖平还拟定《十八经注疏凡例》,欲建立一个有别于传统《十三经注疏》的“蜀学”体系。此前,廖平已撰《谷梁古义疏》11卷,以《王制》为纲领,专门发明汉人古义,使千载坠绪得以发扬光大,成为一部足以取代晋人范宁《谷梁集解》的新疏。清儒于十二经皆著新疏,唯《谷梁》缺而无书,廖平此书正可填补空白。廖平对此书也颇为自负,相传张之洞为山西巡抚,廖平曾去探望,席间论及学问,自矜曰:“倘使《谷梁》书成,不羡山西巡抚!”为张所壮。少年得志,遂发宏愿,除了要遍注十三经外,还欲将《大戴礼记》、《国语》升格,将《王制》、《大学》、《中庸》独立,合成十八经,统统新注新疏。可惜这个计划后来没有实现。

他生性沉静善思,好立新说。当人们还津津乐道其旧说时,他已改辙更说,放弃甚至反驳了自己的旧说。廖平在光绪十二年刚刚完成一变,次年就开始了他的经学二变,从平分今古转而为尊今抑古,认为古文经是刘歆等人篡乱的伪学,只有今文经学才是孔子真传。仅隔三年,他已分别写成了《知圣篇》、《辟刘篇》两部书稿。光绪十五年春,廖平在北京考中进士。当授知县,以亲在蜀,请为龙安府学教授。在回家途中,他东访王闿运于天津,南见张之洞于广州。途经苏州时,顺道造访曲园,拜见俞樾,俞樾热情称赞《今古学考》为“不刊(不朽)之书”。谁知廖平并不热心商谈今古之分,却用尊今抑古之说执问俞樾,面对这位大肆贬斥古学的后生,使他这个以许郑之学自任的古学大师瞠目结舌,不知置对。八月,廖平南达广州,驻在广雅书院,张之洞又向他重申“风疾马良”之诫,可见老师对他的新说肯定不会高兴。不过,廖平此行自有其扭转乾坤的历史功绩,那就是他的尊今抑古说对康有为产生了很大影响。

康有为后来成为戊戌变法的首领。可是此时此际,他仍然是一介寒儒,主讲于广州长兴学舍。他博闻多能,才思敏捷,平生以制度说经,早先本崇奉古文经,酷爱《周礼》,当时正取材《周礼》作《政学通考》,想步王莽、王安石后尘,从《周礼》中找出救国救民的良方。可惜《周礼》这部先秦旧典,尽是设官分职的宏规大矩,却没有一星半点微言大义,于是穿凿殊难,附会不易。因此他的《政学通考》,虽属稿有时却迄未完成。光绪十四五年间,他从沈子丰处得读廖平《今古学者》,十分佩服,“引为知己”。听说廖平市游羊城,遂要约黄季度一同来广雅书院访问这位神交已久的知己。

八月的羊城,分外炎热,绸鸣蝉噪,令人心闷。然而这三个年轻人却并不觉得,他们手摇折扇,口谈至道,一遍又一遍漫步在广雅书院的林荫小道上,人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末了,廖平折回住处,取来《知圣篇》、《辟刘篇》两书稿本相赠。这两本书立论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致廖平本人在蜀中也不敢示人。在苏州时,他曾以其中个别问题问于俞樾,见这位博学的古学大师也不能置对,于是始自坚新说。及至广州,见康有为是个知己,才将全稿出示于他。不料康有为也不能接受,“驰书相戒,近万余言”!斥责廖平“好名骛外,轻变前说”,禁告他“急当焚毁,否则入籍”!廖平谷以面议后“再决行止”。廖平回访康有力于广州安徽城南会馆,反复晓以“秦焚书未亡六经”,证明今经为全,后出古经为伪,结果“两心相协,谈论移晷”(《经话甲编》卷2)。康有为见抑古之说便于推倒陈规陋习,扫清改革道路;尊今说又能提供更多“改制”的理论,于是翻然顿悟,“乃尽弃其旧说”,改崇今文,弃《周礼》而治《公羊》,于是成为近代《公羊》学大师。熟知这一公案的康氏弟子梁启超说:“有为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出自并研(廖平),不可诬也”(《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即其证明。

廖平离开羊城至武汉,再转江轮四川。康有为则将半部《政学通考》的残稿锁进抽屉,在《辟刘篇》的指引下,督课陈千秋、梁启超众位弟子,日夜网罗材料,运用目录、版本、校勘等知识,以及大胆假设、穿凿附会的技巧,在廖平还盘桓于入川途中之时,一部循《辟刘》旨意写成的《新学伪经考》已倚马成书,洋洋洒洒40万字,“粗豪狂姿,天下震动”!又三年,他另一部循《知圣篇》旨意写成的《孔子改制考》也著成问世。数年弹指过,而廖平的两本书却仍是草稿一卷。直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辟刘篇》才改订后以《古学考》之名正式出版;至于《知圣篇》,则因“借读者众”,连手本都佚失了,后来还是根据广雅书院传出本的转抄本,订正后于光绪三十年(1904)刊出。对此,知情者径谓康有为“剽窃”(章太炎),“康学出于廖”(皮锡瑞);不知情者单从他们著作出版的先后考察,反认为康有为是独创(钱玄同、张西堂)。因而成为学术史一大公案。

“二变”既成,廖平将拾级而上,更寻新的进境了。当时,“两考”风靡一时,尊今抑古之说,遍及大江南北。维新人士更以“两考”为理论依据,冲决历朝陋习,力倡变法维新,除了俞樾、章太炎、皮锡瑞、顾颉刚、钱穆等数人知道廖康公案的实情外,廖平的发明权却少有人知。况且,廖平书仅以读书心得的形式著为经话,却缺乏严密的逻辑推理和科学实证,可是,康有为却以天纵之才,借门徒之力,纠合各类材料,运用各种手段,洋洋洒洒,滔滔雄辩,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之势。廖平读了也敬从心起,屡称其“巍然大国,逼压弹丸”。相形见绌,容不得廖平不考虑“别构营图”,另起炉灶了。于是廖平又进入了学术三变时期。

“三变”讲小大之学,小指小统,大指大统。《王制》大地封疆五千里,于制为小;《周礼》土圭三万里,于制为大。“二变”尊今抑古时,凡《周礼》与《王制》制度不同处,廖平皆指为刘歆伪纂,作《周礼删刘》。后读《大戴礼记》、《管子》诸书,《周礼》制度皆能符证。概斥《周礼》大制度为伪,于心不安。他认为:“《王制》、《周礼》,一林二虎,互斗不休,吾国二千年学术政治,实受其害;合之两伤,甚于洪水猛兽。”(《四变记》)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体系,前人企图将两者牵合起来,常常此牵彼掣,进退失据。戊戌(1898)年廖平主讲于资中艺风书院,一日读《诗·商颂·长发》“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认为“球”即地球,“共”即“贡”。又联想到《尚书·顾命》“天球河图”之说,纬书解“河图”为九州地图,于是悟“天球”为天图,“小球大球”为地图,先“小”后“大”,即由内推外之意(《五变记》)。于是认为经学中原有大、小两种制度,小制度即小统,是以《王制》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主治中国;大制度即大统,是以《周礼》为代表的古文经学,主治世界。遂将大统学说写成《地球新义》。

“小大之学”不讲古文真伪的问题,甚至还把古学抬到高于今学的地位,这难免有阿附古文经学之嫌,因而梁启超说他是“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清代学术概论》)的结果。“小大之学”又以戊戌年为起点,又有逃避戊戌政变危机之嫌,于是梁启超又说“戊戌惧祸支离之也”,并说“其人故不足道”。后之人多习焉不察,即如范文澜、新《辞海》之论,都无不受其蛊惑。其实这些说法是大成问题的。

诚然,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张之洞曾让宋育仁捎话给廖平:“风疾马良,去道愈远。解铃系铃,惟在自悟。”并责令他改订经学条例,不许再讲今古学及《王制》,不许再攻驳《周礼》,廖平“为之忘寝餐者累月”!张之洞捎话有之,就象以前曾多次以“风疾马良,去道愈远”告戒廖平一样;廖平不安者亦有之,但他并未因此改变观点。这从以下两个事实即可证明:一是他在给宋育仁的信中,表达了对恩师张之洞的强烈不满:“鄙人不惜二十年精力扶而新之,且并解经而全新之,其事甚劳,用心尤苦,审诸情理,宜可哀矜。若门户有异,则学问之道,何能围以一途?至人宏通,万不以此!反复推求,终不解开罪之所由。”当年尊经书院时期,曾让廖平心悦诚眼的张之洞给他规划的朴学之路,廖平尚且不屑遵循,现在以这样抵触的情绪,要他完成改辄易张、别创新论这一艰巨工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虽然他在给张之洞书中陈辞委婉,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即以对康有为“两考”有始作俑之嫌的《知圣篇》和《辟刘篇》二稿论,廖平不仅没有改变基本观点,反而多处援引康说来证成己见。那么,张之洞捎话对他廖平学术的影响力亦可知矣。

至于“戊戌惧祸”之说又怎样呢?如前所述,廖平将新悟出的“大统”之说写成《地球新义》,其书属稿远在政变之前。据《廖平年谱》记载: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廖平在资州知州凤全宴上,得闻北京政变的电讯,知其同学杨税、刘光第被害,悲不自胜,俯首伏案。随即有门人从重庆捎信说朝廷株连甚广,外间盛传康学出于廖,要他焚毁所著有关各书。于是门弟子一齐举火,将新书《地球新义》也一道烧掉了。可见,大统之学成于政变之前,当时维新派正步步高升,节节得意,根本无祸可惧!况且廖平力主素王改制之议,平生同情变法,一生行迹言论,未曾改变。由此可见,所谓“贿逼”、“惧祸”之说,皆诬枉不实之词!

“三变”的根本原因,在于廖平自己为学日益更新和精进不已。早在张之洞捎话前十年(即光绪十二年)作《经学初程》已声称:“惟心知其意,则百变不穷”。甚至说:“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至二十年不变,便是弃材!”他光绪九年(1883)完成“一变”,光绪十三年(1887)开始“二变”,至戊戌之年(1898)已历时十有一年,已到了“十年一大变”的期限了。况又有康有为“两考”的“逼压”。无论是主观愿望还是客观形势,都逗得廖平必须做新的学问,进行新的探索了。

廖平的经学思想,不仅在张之洞在世时历经一变、二变、三变,而且在张之洞作古之后,还发生了四变、五变、六变。光绪三十一年(1905)至民国六年(1917)是廖平经学四变时期。这时廖平避开经学史上聚讼已久的今古文问题,专门分辨天学和人学。认为孔学之中,不仅有治中国和治世界的小大之学(即。人学”),而且有治天仙鬼神和未来世界的“天学”。从此后,廖平治学,不分家法,不讲今古,甚至打破经学、子学与乎宗教神学的界限,欲建立无所不包、治人又治鬼的“孔经哲学”体系。于是乎,以前被儒学斥责的“诡怪不经之书”,道家释氏之典,无一不是孔学中天学的解人。孔子成了全球一圣,古今一人。

民国七年(1918)是廖平经学开始五变时期。这时他为了尊大孔子的绝对权威,认为不仅六经都是孔子所翻所作,连文字也是孔子所造,古书所称“孔氏古文”者是也(《文学源流考》)。

民国八年(1919),廖平65岁,在成都作四川国立专门学校校长。此时的他,著作等身,德高望重,弟子成群,儿孙满堂,过着一种“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典型儒者生涯。不幸,一场突然降临的病魔——中风,打破了廖平恬静的生活。从此,他“言语蹇涩,右手右足均拘挛,行动眠食非人不举矣”。为他的日常生活和学术活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幸好脑子尚灵、思维朗切,他仍然咬紧牙关用左手一笔一划地从头练习写字;口齿不清,他就让长孙廖宗泽板书和翻译……至今尚留下许多由廖平口授的著述,有的书上还留有他手书的遗迹,那苍凉劲拙的斑斑墨迹。于今读来,不禁令人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民国十一年,廖平辞去校长任,继而回井研,平安地度过了八年的乡贤闻人生活。久病成良医。在廖平患中风后的岁月里,他转而习医,有医学著作20余种。他以经学治医,着重阐发医理病理,是一位独具特色的中医学理论家。他又援医入儒,尝自题楹联曰:“黄帝六相说诗易,雷公八篇配春秋。”这就是经学的第六变。廖平在第五变时,曾将儒学六经分成天学三经(即《诗》、《易》、《乐》)和人学三经(即《礼》、《春秋》、《尚书》),其六变就是运用《黄帝内经》“五运六气”的理论来阐发《诗》《易》的天学哲理,运用《雷公》经来解《春秋》的人学思想(柏毓东《六变记》)。于是乎,孔经哲学从兼包诸子、宗教神学等思想资料,进而包容了属于医学方技的资料。真是广大悉备,无所不有!

民国二十一年(1932)二月,廖平迎来了八十进一的大喜日子,亲朋故旧,弟子儿孙,“称觞贺者踵接”,此情此景,“颇慰老怀”。宴罢客散,便欲赴成都督促著作刻印之事。不幸年高体弱,途中病发,卒于乐山。终年81岁。

廖平一生,自从进士及第自请任教职以来,都以学术教育自任。他先后执教于井研来凤书院,成都尊经书院,龙安府学,绥定府学,嘉定九峰书院,资州艺凤书院,安岳凤山书院和四川省立高等专门学校。桃李满天下,第子遍蜀中。如黄镕、蒙文通、杜刚伯等知名经学和史学家,皆出于他的门下。廖平一生勤于著述,成果斐然,有著作140余种,先后编为《四益馆丛书》、《六译馆丛书》。内容涉及经史、小学、医药等领域。真不愧为中国近代最大的一位经学大师,因而赢得人们普遍尊敬。他逝世后,追悼大会在成都举行,自蒋介石、、戴季陶、孙科以下社会各界人士,纷纷敬致挽联,表达对这位先师的传人、后生之先师的哀思和崇敬之情。章太炎也为他撰墓志铭,对他一生功业作了热情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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