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在经学史上的贡献首先是发现了一批晚出先秦经书,使之免于佚失。秦始皇焚书,使许多先秦古籍被禁毁。汉初,才陆续从民间传出。汉武帝独尊儒术,把一批用通行隶书写成的经(今文经)颁为官书,立博士。加上以前文帝、景帝和以后宣帝所立,《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礼》有大小戴、庆氏,《春秋》有公羊、谷梁,以至“百有余年,传业者寝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与今文经传授的兴盛相比,用先秦篆文写成的经书——古文经的流传却极为冷落,只在民间由经师传授,或者由发现者献上以后,一直藏于中秘府而无人问津。是刘向和刘歆父子在校理中秘藏书时发现了这些经书,使之得以为世人所知,从而为经学的研究增添了新的材料。这些经书中,有的文字与今文经有增有异,如《古文易经》比施、孟、梁丘之经增“无咎”“悔亡”等。有的篇章比今文经增多,如《古文尚书》为鲁恭王坏孔子宅于壁中得之,孔安国所献,共58篇46卷,比今文经多16篇,即使与今文同者,亦有比其全者,欧阳、大小夏侯之经文的《酒诰》有脱简一,《召诰》有脱简二,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再如《逸礼》,亦为鲁恭王坏孔子宅时发现,总计56卷,其中与今文经同者17篇,其它39篇皆为逸篇,是关于仪礼的古文篇章。还有的全经为今文博士所未见,如《周官经》(即《周礼》),此书在文帝、武帝时陆续发现,仍缺《冬官》一篇,河间献王用千金求购,仍不得,遂取《考工记》以补其处,合成六篇,奏上。因为是讲周代官制的,故称《周官》,刘歆改称之为《周礼》。《春秋左氏传》,汉初为张苍所献,司马迁曾据之写《史记》中的有关篇章,河间献王曾在其封国立《左氏春秋》博士,但因为当时该书经、传别行,又由于武帝崇《公羊》之学,故《左传》不仅不能立于学官,且不为博士官所知。又有的虽与今文经无多异,但因传授师说不同而与今文经有别,如《毛诗》。《毛诗》出自赵人毛亨,其释诗兼诂、训、传三体,自谓系子夏所传,河间献王颇好之,以毛公传人毛苌为博士,但却不得立于学官。
这些经书的价值是很高的,但因不立学官,又无人表彰,故传授者极少,据《让太常博士书》所说,当时调查,民间只“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况且古文经都是用先秦篆文写成,一般学者阅读存在困难,即使读通了也无利禄可言,长期以往,将会日渐失传,“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阂,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只是由于刘歆的倡导宣扬,才使这批古文经书为社会和士人广泛得知,遂转相传习不辍。尤其是《周礼》、《左传》、《毛诗》等终于传流至今,成为经学的重要文献,刘歆当初的发现和提倡之功是不可低估的。
这里有必要叙述古文《尚书》《周礼》《左传》的真伪问题。唐代中期以前,对这三部书尚毫无怀疑,汉代今文家只说刘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并没有说这三部书不是真书,只是反对将其立于学官。唐初修《五经正义》,仍用以上三书。唐人啖助、赵匡始以为《左传》非左丘明所作。宋人苏辙则认为《周礼》中“秦汉诸儒以意损益之者众矣。”到了明代,梅囗则则揭发《古文尚书》及孔传为伪品。清代学者在对古籍进行全面考辨的时候,更把注意力颇多集中于经书上。阎着璩的《古文尚书疏证》最终揭发出《古文尚书》为伪书。其后,丁晏作《尚书余论》,认为伪古文和伪孔传为三国王肃所伪造。这些意见,大体为学界所认同。但是必须指出,这里所谓的伪《古文尚书》并非刘歆所表彰者,而是魏末晋初才出现的,由王肃伪造的。刘歆所立的《古文尚书》并不伪,其中与今文相同的33篇,至今学者认定为先秦古籍,至于不同的那些篇章,也是真书,魏三体石经残石尚存《古文尚书》残字110多字可证。只是东晋南朝时因士人尚玄学而不重视经书,尤其不重视朴素的《尚书》,以至该书逐渐亡佚了。至于《周礼》,毛奇龄说:“《周礼》自非圣经,不特非周公所作,且并非孔孟以前之书。此与《仪礼》、《礼记》皆同时杂出于周、秦之间。”方苞则历指《载师职》等某章句为刘歆所篡入。但多为清儒所驳。还有《左传》,顾炎武、姚鼐均言非出一人之作,但为先秦作品。刘逢禄作《左氏春秋考证》倡言刘歆改《左氏春秋》为《春秋左氏传》。即将一部一般史书改编为解经之书,其中凡例、书法及比年依经缘饰之语为刘歆所增窜。到清末,康有为从廖平的《古学考》得到启发,著《新学伪经考》,说《周礼》、《逸礼》、《左传》、《毛诗》等皆刘歆窜乱伪撰,且言:《易》学为歆伪乱有三;《书》伏生壁中古文之事,其伪几十;《诗》、《毛诗》之伪凡十五;《周官经》六篇盖刘歆伪撰;《乐记》出于欲无疑;《国语》被刘歆一分为二,而成今之《国语》和《左氏传》后来亦有学者如古史辨派及当代之徐仁甫先生继承其说。但是如果认真阅读康氏之书就会发现,他当时之所以写此书并不是真正为了辨伪,而是为了利用今文经学的旧形式来为其变法维新的政治主张制造舆论,事实上其中错谬百出,是说不上任何学术性的。现在看来,不仅《周官》不伪,《左传》更不伪,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先秦古籍。难怪连当年力主刘歆遍伪群经的古史辨派首领顾颌刚先生晚年也说:“古史传说和西周史事的较原始史料仍以见于《左传》者为多,运用《左传》等记载才有可能把古史传说和西周史事考证清楚。”怎么能说《左传》、《周礼》是伪书呢!
刘歆在经学史上的第二个贡献是开辟了以文字和历史解经的新方法。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是宗孔子的,他们以为六经皆为孔子所作,孔子是政治家,六经是孔子求天下治理的学说,所以他们解说经传偏重于微言大义,推阐发挥,其特色是功利的,往往容易因现实政治的需要而以己意附会经义,而不重视经文的本解。为此,他们传经的主要方式是口说师传,解经繁密驳杂,各有师说。这种方式解经时见精义,却不免沦入主观臆见之案。他们在六经中最为注重公羊学,就是因为《春秋》极为简略,他们尽可以随意发挥。他们解《尚书》《尧典》“曰若稽古”数字,竟用数万言来阐发。古文经是用先秦古文古言写成的,不通小学,就无法研读古文经。为了发扬古文经,刘歆等人重视训诂,不仅凭此以读经,且据古文的字体笔意以解经,所谓“《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刘向、刘歆“父子俱好古,博见强志,过绝于人”,“博物洽闻,通达古今”。由于文字训诂的需要,刘歆重视作为经书辞典的《尔雅》,曾撰有《尔雅注》三卷。而所倡《毛诗》与齐、鲁、韩三家《诗》之根本不同也在于毛公释诗兼诂、训、传三体,其书故名《诂训传》,如《关睢》中“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之类,“关关,和声也”等等。这样解释《诗》使读者能明了诗之本义,比海阔天空的微言大义更易为学者接受,所以后来,三家《诗》亡而《毛诗》独存。以刘歆为代表的古文家是宗周公的,他们认为六经是周公旧典,故为官书,六经所记为古代情形,皆系事实,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是一位历史家,他对六经只是进行整理,加以保存而已。既然六经都是周公旧典,就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去予以研治。基于此,刘歆特好《左传》,他称之为《春秋左氏传》,注重用《左传》中所叙之历史事实来解经,用《左传》中的凡例来界定三代史官的记史法则,用《左传》来批评《公羊》、《谷梁》对《春秋》的曲解。正如其本传所言:“欲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欲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他是以所记历史事实的详略多少作为区分经书优劣之标志的,所以他不仅好《左传》,而且好记述周代官制的《周礼》,好三代政治文献汇编的《尚书》,好讲礼仪的《逸礼》。他从研治这些古文经出发,据《周礼》、《乐经》研究钟历,以黄钟律为根本标准,辅以相黍制定了国家标准的精确度量;据《尚书》、《左传》,将三统与五行相生说相结合,并以三统而言三正、三历,创造了推定先秦古历日的《三统历谱》,这些都有其特别的意义。但是信古之极必为泥古。刘歌迷信六经乃周公旧典,对之毫无怀疑,以至将一些后代补作乃至伪撰之书亦视为三代旧作,且由信古而产生倒退的历史观,一切遵崇三代,以为今不如古,要挽救世风,唯有复古,这从政治实践上看,是企图拉着历史车轮倒转。王莽改制之失败,其根源之一,盖即此。由于对经书研究的路数不同,古文家既要通文字训诂,又要懂历史和典制礼仪,就决定了古文家学问的宽窄与今文家不同。今文家讲微言大义,通一经即可为博士,他们“或为雅,或为颂”,至合数人治一经,所以当时有“遗子满囗金,不如教一经”之谣。古文则不同,他偏重于文字历史的典制解释,非博学无以治经,所以从刘歆开始,凡古文学家一般是学问渊博,广泛研治数经。本传讲,刘歆“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欲及向皆治《易》,……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博物治闻,通达古今。”这种博学治经的路数比起“学者罢老且不能究一艺”的今文家,当然是更为优越了。由于对六经价值标准不同,今古文家对六经排列的顺序也不相同。今文家认为六经是孔子用以垂教万世的大典,所以在《春秋繁露》和《史记》中,皆依其程度之浅深排列六经次序。们守》、《书》为文字的教育,列于最前;《礼》、《乐》为行为的训练,心情的陶冶,列于其次;《易》谈哲理,《春秋》有微言大义,故列于最后。刘歆等古文家认为六经为三代固有史料,所以在《七略》和《汉书·艺文志》中,皆依其时代之先后排列六经次序。《易》之八卦,作于伏牺,列于首;《尚书》有《尧典》,列于其次;《诗》有《商颂》,故又次之;《礼》、《乐》为周公所制,列于再次;《春秋》为孔子据周公旧例所修,故列于最后。
刘歆在经学史上的第三个贡献是打破了今文经学对儒学的垄断,开启了古文经学的发展道路。清代的新今文家攻击刘歆为了取媚王莽而遍伪群经,杜撰出一系列古文经书。如果从时间上来考察,这一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要知道,当刘歆发现中秘古文经书而谋求为之立学宫时,王莽尚毫无篡权迹象哩。刘歆之所以呼吁将古经立学官,其本意完全是为了促进儒学的丰富与发展。就是他在《让太常博士书》中所说:“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哀帝说他“欲广道术”,是极中肯之辞。后来,在王莽的支持下,他凭借政权的力量,压倒了今文学派,将《左传》、《毛诗》、《周礼》、《古文尚书》等立于学官,并且大增博士弟子,在全国兴起大规模的古文经学宣传运动,使古文学派的力量迅速壮大。东汉之初,汉光武帝废古文,提倡今文。但是由于古文经在学术思想界已经有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它的学术本身有许多合理的成份,所以古文经学不仅没有随着王莽政权的覆灭绝迹,而是在民间以更广阔的范围传播开来,形成了一个风靡整个东汉社会的古文经学学派。我们讲两汉经学史,实际上是两汉的今文经学和东汉的古文经学的历史。如果说是董仲舒开创了以微言大义说经的今文经学的话,那么重视名物制度的古文经学就是刘歆开其山门了。刘歆,实在是西汉今文学之异军,是东汉古文经学之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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