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为人操办婚丧礼仪的儒者生涯,造就了孔子帮闲的人格情态。他的君臣观仅仅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君和巨之间是驱使和被驱使的关系,君与臣之间的义务是“礼”和“忠”。一主一奴,身份清楚,地位分明。孔子的最高理想是在保留现有一切奴隶制等级(特别是君臣名份)的前提下,世袭君主(或世卿)与德才兼备的士人真诚合作,君主将家当交给有才能又忠诚的巨子代管。如果君明,他可以毫不困难地作个贤臣;如果君昏,他也就毫不犹豫地作个高隐。于是乎,他在高唱“博施济众”、“治国平天下”等积极入世的进行曲时,不时地低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等消极处世的小调。现在,鲁定公、季桓子,既然对自己的家业如此不负责任,对他孔子如此不礼貌,那他还有什么义务尽忠呢!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辞职!出走!
公元前497年,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这本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孔子却不得不离开生他养他的父母之邦。为了保持自己清高的人格,也为了寻求新的从政机会,于是沂水清波濯吾缨,浩歌一曲伊人行。在众弟子的簇拥下,疲马凋车,孔子开始了为期14年周游列国的生涯。对鲁国,他一往情深,对它也充满希望,他曾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道”指“天下有道”的西周时代。他认为鲁国比齐国好,只要稍事变革,就可以上拟于太平盛世的西周。在数年为政生涯中,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热忱,希望在鲁国重致太平,复兴周公之业。即使不能为政,在鲁国隐居也是一件乐事。那沂水的清波,舞零台的清风,还有二三同道,都深深地令他流连忘返。从前不用于齐,他捞起正在锅里煮着的米,头也不回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接淅而行”);现在,同样是不用于鲁,当他离开时,却行道迟迟,一步三回头。在鲁国的边境上还住了三天,以示对父母之邦的眷念。
孔子一行出境的第一站是卫国。卫国是周公弟弟卫康叔的封国,孔子说:“鲁卫之政,兄弟也。”也具有“一变至道”的优点。历史上,卫国位于鲁国之西,当时都于帝丘(河南濮阳)。历史上卫国曾是拥有“带甲之士八万”的强国,但进入春秋,也是每况愈下。卫灵公在位时,由于用人得当,政局稳定,民物殷阜,倒还有点太平景象。孔子一踏入卫国领土,便被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往了,就此阐发了一番“庶、富、教”的政治理论。《论语》说:
子适卫,冉有仆(驾车)。子曰:“庶(人口稠密)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
来到帝丘,卫灵公给孔子很高的礼遇,让他享受上卿之禄。但是卫灵公并不是大有作为之君,他优待孔子不过出于“爱贤”美名,并不真是对孔子的学说感兴趣。孔子重礼轻刑,他却问战阵之事;孔子轻视女人,他那妖冶淫荡的南后却招见孔子;特别让孔子难受的是灵公与南后和太监坐首车,让孔子乘次车,招摇过市。孔子对他也只有失望,于是再申“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之叹。但相比之下,在孔子访问的大小国君中,卫灵公对孔子最优惠,因此,当孔子在别国不利时,总是回到卫国,卫国算是给孔子温暖最多的国家,他在那里几进几出,呆的时间也最长。
除卫国外,孔子还到过匡、蒲、陈、曹、郑、蔡、楚等国家和地区,拜见过大小封君70余人。但是境遇都不理想,有时甚至十分狼狈,十分危险。
刚从卫国出来,到达匡邑,孔子被匡人当成阳虎围了起来。阳虎曾侵略匡人,孔子又长得有些像他,李代桃僵,真是哭笑不得。刚从匡邑解围出来,到了蒲邑,又被蒲人围住,幸弟子力战,杀条血路脱离险境。孔子又去曹,曹国不容;遂往宋,刚在一棵树下演礼,宋国权臣桓囗因从前孔子批评过他,赶来把树拔倒,表示不欢迎。匆匆跑到郑国,弟子逃散,行李落拓,独自一人立于东门之外。子贡四处打听,有人告诉说:“东门外有个人,两腮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像禹。然而更像落拓潦倒的丧家之大。”言下之意,是说孔子以古贤圣人相标榜,却无人赏识,落得个丧家之大的下场。又到陈国,陈囗公向孔子问了很多典故,对博学的孔子非常赞赏。无奈陈国国小力弱,正被吴楚等大国侵凌分割。孔子的学说只合在和平时期讲讲礼让,摆摆礼容,通过教育来激发人们的向善好仁之心,对这个金戈铁马的场面,却无能为力。因此,他给此行立下的信条是;“危邦不入,乱邦莫居。”(《泰伯》)这个风雨飘摇的陈国,当然不是久留之地,遂南向蔡国进发。方至陈蔡之间,孔子又被一伙人围了起来,一连七日,粮草罄尽,从者大病,莫能兴起。最后得楚昭王帮助,才脱离困境。楚昭王召请孔子,欲以书社之地封孔子,还没让孔子一行来得及高兴一下,便因令尹子西的反对而撂浅了。无奈只好又回到卫国,等待回国的机会。
孔子周游列国,历时十余年,行程数千里,历经艰难险阻,四处碰壁,可他依然自信极坚,毫不动摇。他说:“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雍也》)他学六艺、知天命,进而形成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道德人格,这是“知之”;四出寻求推行主张的机会,这是“好之”;在求索过程中,虽处处碰壁也不气馁,这就是“乐之”。孔子曾描绘游历时的情形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即其“好之”“乐之”精神的形象说明,任凭环境多险恶,打击多大,他都信心百倍,毫不退缩。甚至还乐在其中,传道授业不息。被围于匡,弟子焦急,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之人(指自己)不得闻于斯文;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在宋逼于桓囗,他说:“天生德于予,桓囗其如子何!”(《述而》)最可歌可泣的是,困于陈蔡时,弟子又饿又病,孔子面有菜色,但他依然讲学论道,弦歌之音不绝。子路愤愤然说:“君子亦有穷(走投无路)乎?”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接着他问子路:“《诗》曰:‘匪兄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子路答曰:“我听说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报之以祝,夫子累德、积义、怀美已经很久了,何以如此倒霉?”言下有怀疑夫子之道之意。孔子说:“如果仁者必然得到信任,哪有饿死首阳山的怕夷叔齐?如果智者必定达到目的,哪有剖心而死的王子比干?”孔子明知有了好学间、好品行不一定得到赏识,但他仍然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又召子贡,子贡认为“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曲高和寡,要孔子改变主张,降低高调。孔子坚决拒绝,说:“君子只管探求大道,建立理论,不能随俗媚世!”最后召颜回,颜回说:“不容有什么不好!不容然后见君子!道之不修,是吾羞也。道已大明,而当局者不能用,是有国者之羞。不容有什么不好,不容然后见君子!”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直乐得孔子恨不得贫穷的颜口成为富翁,自己好给他当管家。
穷而更坚,老当益壮。孔子就是这个性格,不管穷通否泰,都守道弥坚,追求越笃。尽管颠沛流离,而志不稍贬,学不暂停,坚持不懈地教学和布道,始终吸引着一大群弟子,随他南北东西,出生入死。这种精神,曾引起遁世者的不解和讥笑,他在蔡国迷路,长沮、桀溺拒绝为他指路;荷囗丈人骂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楚狂接舆追在他后面狂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为政者殆而!”但是,他汲汲救世,百折不挠的精神,也曾赢得人们的赞许。仪封人见过孔子后,满怀敬意地说:“天将以夫子为木择!”木择,是宣行教化时用的木铃铛。仪封人认为,孔子是上天派遣来宣扬仁义礼乐的光荣使者!这确实不是过誉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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