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哲学思想,如果成体系的话,它都必然有一个出发点,或者说是一些公理性的假设,就像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一样。
早期人类社会的思想家们,通常都选择“天”或“神”作为自己学说的理论依据。孔子则继承了西周以来“天”的观念。因为宇宙之间、自然界的一切都早已存在了那么长的时间,世界一直有秩序地运行变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那么和谐。这证明天的伟大,天地的运行是那么完美,什么都像设计好了似的,有条不紊,所以人类只要效法天,人类社会就一定会和谐地运行。在《论语》中,孔子多次提到要效法天,《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礼记·哀公问》:“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公理假设:天地自然的秩序,就是最和谐,最完美的秩序。这就是先秦时代所谓的“天道”,既是孔子思想体系的起点,也是最终的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应该是在孔子的晚年完成的。孔子的思想,在晚年有一次很大的转折,就是从仁义礼乐的世俗伦理,上升到天道性命的探索。这一转变,应该与他晚年喜读《周易》有关。《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论语·公冶长》记载子贡的话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的这句话常常被用来作为孔子只关心人事,不关心性与天道的证据。但是全面地考察孔子的言行与思想,就知道这样的理解是有问题的。第一,《易传》中大量地记载孔子说到性与天道,如《系辞》几乎通篇都在讲天道;《文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利贞者,性情也。”《谦卦·彖》:“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而且孔子自己也说:“五十而知天命。”(《为政》)第二,在孔子的后学学生中,讲性与天道的也很多。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第三,在20世纪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中,也有不少关于性与天道的说法,例如:“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圣人知天道也。”(《五行》)“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有天有命,有地有形。”(《语丛一》)郭店楚简中的这些儒家著作,跟七十子及其后学弟子有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孔子的学生谈很多性与天道,而且常称“子曰”,不可能跟孔子没有关系。这些材料,可以说明孔子并不是不谈性与天道。子贡所言,可能是孔子晚年学《易》以前的情况。马王堆帛书易传《要》篇说:“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它日教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这段话既可以看出孔子晚年的变化,也可以证明子贡对晚年孔子的认识也有变化。孔子一生不得志,晚年难免会思考一些天道、命运之类的问题,由此进入形而上的思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这种转变,并不是和原来的思想完全对立,而是原有思想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前后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一转变,与其说是使他的学说变成了另外一种体系,不如说,是为他原来的学说找到了天道、天命的依据,使得这一系统更加完善,而且具有了思辨色彩。
正因为孔子认为他的学说根源于“天”,因此,他对自己的学说充满自信,他相信有一种“天命”降临在他的身上。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竂其如命何?”(《宪问》)“天生德于予,桓趔其如予何!”(《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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