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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子说修道
来源:道学深究 作者:

这一节,壶子拿流水来形容,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作一个参考。唯识学讲,我们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所谓“一切种子如瀑流”,如一股流水一样。我们现在插进来研究这个问题,拿水来做比方的,不但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讲到人性的问题,心理现状,乃至生命的问题时,都拿流水来作比喻,作解释。这又是个问题,也是非常有趣而且高深的问题。

现在来看本文,壶子告诉列子说,“鲵桓之审为渊”,这是大鱼在那里游动,“审”就是很准很久,在熟练的地方游动,慢慢这个地方形成一个深渊;因为鱼在游动,水在波动,每一秒都在动,由于波动的力量,慢慢把那个地方挖空了,挖得很深。水很深的地方就是一种渊。

“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是很有力的从上游下来,冲到最后最深的地方,由于水冲击久了,形成一个深潭,这两种,一个是活动的,一个是死的,等于呆的。

“流水之审为渊”,这一种渊是流动的水经过之处,在那个地方打转,水打转的地方也形成渊。譬如我们到新店,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个地方,有发电机在那里,那里的水就是深渊。许多青年游水,碰到那个水流就沉下去了,水在旋转下面就是一个深渊。他形容了三个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他说,实际上流水构成的深渊,“渊有九名”,仔细的分别有九种,“此处三焉”。他说我只给你讲三个地方、三种现象。他又不作结论,让你自己参!自己去研究,去想。

壶子把水说了三种状况,表现了三种工夫、三种修养的境界;他告诉列子要注意,水变成深渊有九个,不过大原则提了三个。所以我们研究心性修养之术,也是最高的哲学,如果不做工夫,只作学术研究,这些东西非常有趣。

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到八卦,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那是第九卦,没得卦;后人叫太极,叫真空。这个是讲八卦的现象。同样的,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的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摩罗识,白净识。那是七七八八,七八九,都很妙的。最近大家不是在研究唯识吗?唯识最重要的也是三渊,与庄子讲的三渊相通,“流水之审为渊”,相等于第六意识;“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桓之审为渊”是第七识。所以我们就深深地感觉到,所谓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达到形而上那个真理的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两个就不叫真理,真理是绝对性的。有一位同学写论文,把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认为是宋儒的话,事实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这几句话,《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个时候的东方西方,是以中国为中心的,现在这个空间更扩大了。接着还有一幕,“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立未定,自失而走。”他一看到这个壶子啊,站都站不住了,慌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他的徒弟列子,你去追他来。列子跑去追这个神通的人,追不到了,回转来向老师报告说:可惜了,追不到,跑掉了。这个文字里头很妙,嗯!“已灭矣”,就是这个人追不到了,走掉了,“已失矣”,丧失了,溜走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庄子好像专门在玩弄文字,仔细研究一下,这不是玩弄文字,而是三个阶段。换句话说,人生什么东西都同这个神巫一样,追不到的,已灭矣!没有影子了,每一件事情,我们讲的话也是一样;已失矣,永远不会回来了,怎么抓也抓不回来了!抓不到的。三个阶段,就是看不见,丧失,永远抓不回来。这也是代表一个现实,无论什么东西,神通你也追不到,神巫也追不到。所以庄子的文章,这一次这样讲,也许下一次另外一个方式来讲,又变了,如珠子走盘,非常妙。所以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上经常用的三支法,过去、现在、未来。

壶子就告诉列子,“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我刚才给他表示,宇宙万有之前,“未始”就是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形而上道,“吾宗”就是道的境界,至高无上道。“吾与之虚而委蛇”,我们文学上经常用的,给人家讲假话,应酬一下,就是用庄子虚而委蛇这四个字,虚而委蛇就是似真似幻。这个话真的解释起来,就是佛学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也不真也不实。他说我给他看的是个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与我们现实的生命,以及我们现在活着的身心,都是虚而委蛇,都是个影子。他当然看不懂嘛!“不知其谁何”,就是参不透嘛

所以啊,西方或者日本的朋友们,认为禅宗是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是老庄的东西出来的;他们有些著作,也验之出处,有凭有据。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老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文学境界又好,所以弘扬佛法的道理时,把那个术语改变成老庄的话来讲。譬如讲,从明朝以后清朝一两百年以来,禅宗所流行的参话头“念佛是谁”,就跟庄子“不知其谁何”这一句有关。

我们人的这个作用,能够讲话,能够听声音,吃饭走路,以及能够思想,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究竟是谁?或者我是谁?实在找不出来我是谁!身体不是我,但是属于我的使用权,使用几十年,两百年,五百年都可以,毕竟是借来给我们用的,可是没有主权永远占有。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

我看过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给这个话问疯了的,永远疯了,走路两个脚飘起来,头在下面似的,碰到人就问我是谁?我是谁?工夫都用不出来,参禅参疯了的。不知其谁何?你真能够找出来,天下问题都能找出来了,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像日本、美国,许多的学者,研究中国的禅,碰到这个的时候,都认为是庄子里头出来的。这一种理论最先是日本方面出现,因为日本有些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的人还不少。

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笔和白纸,古文一写,拿过去一看,他就懂了;他也拿来中国诗啊,都作得很好,觉得一点没有什么困难。由于他们对老庄很熟,所以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这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壶子接着说一个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这几句话更妙,他先讲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无始以来形而上这个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到我变成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了,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看到如梦如幻,突然看到脱离现实太远,害怕了,逃掉了;他说他连自己都忘掉了,所以都吓死了。实际上,列子出去追不到人说的话:“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意思就是这个神巫已经完全被壶子吓死了,追不到了。

“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这是《庄子》里特有、独见的,其他所有文学里没有见到。弟靡这个东西,简单明了地说就是佛学一个名词,游戏三昧。他说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世界如梦如幻,一切皆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的事更是游戏,没有哪一点不是游戏,不必那么去认真;换句话说,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你在这个世界上游戏一场,这是一个共有的、共同的波流。

在这个大汤圆的地球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生物,这些生物里头,也有我们这些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就是在这个儿童乐园里玩,都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所以“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懂了虚而委蛇,懂了道以后,并不可悲喔!像流水一样,那么优美,永远地过去了,不断地还有流水来。

不要听到流水就很悲观,这个水流去了,追不回来,但是这个水源永远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其实,最初那一点水从哪里来?同样道理,不知其谁何?还找不出来;最初那一点火从哪里来,也找不出来!最初那一点火若是从太阳来,那个太阳最初又是从哪里来呢?这个虚空里的太阳,多得很呢!最初那一个哪里来?最初的最初,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所以啊!一切都是游戏,如幻三昧。“故逃也”,因此他逃掉了,他看不懂道的境界、道的作用;连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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