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祀、子舆、子犁、子来这四个好朋友,过一阵子,子来生病了,太概肺积水,或气管炎而气喘;“喘喘然将死”,气都出不来,快要死了。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哭。这个子犁“往问之”,就是探望他的病,看到他家里的人围着他,那么悲哀,子犁就骂人了。“叱!避!”你们通通走开,把他的家人都赶开。“无怛化”,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天地物理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不是叫你不吃药,药还是要吃,何必心里恐怖!
我们先讨论这一点,关于子来生病,庄子只讲了三个字,“无怛化”。“怛”就是害怕,害怕变化,这就是生病的哲学了。上面讲一个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生病,不管是中医、西医,在医理上有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只有三分,但是我们心理的痛苦加上去,变成了七分,好痛哦!好痛哦!尤其生病的人喜欢人家照应,等于小孩子一样,孩子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没有事情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别人来看他,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哦!有许多人就是小孩子脾气,其实并没有那么痛,喊痛都是自己心理作用。
譬如一个人感冒很痛苦,但是自己心理把它加重了,因为恐怖生病,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的困难。所以在医学上,可以看到很多的事实,往往有些人吃错了药,但把病吃好了,因为信赖医生,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就会得救了;所以有许多医案,给病人吃的根本不是药。现在美国很多家庭,都是摆的药瓶子,非常相信药,当然医生生意也好,尤其是各种维生素,多得要命。
但是据我所知的资料,而且都有医学上最高明的资料,很多医不好的病,医生给他吃的是白糖,包起来像一颗药一样,他说,多半是安抚病人的心理;结果病人也活得好好的,因为心理病很严重。科学文明愈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愈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这个问题,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怛化”,没有那么恐怖,对于生命看得空一点,生病就不那么恐怖,也不那么怕死了。因此,子犁这两句话骂子来家里的人,叫他们走开,你们怕什么呢?这是自然的变化。
子犁就靠在窗子旁,窗子叫做户。门是门,户是户,户是室内,房子以内的门叫做户,外门大门叫做门,等于说落地窗叫做户。子犁就靠在门窗给他讲话。“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他说好伟大的造化啊,不晓得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更不晓得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因为生病了,生病下一步要死,“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死后会变成为老鼠肝吗?或者一条虫的手臂吗?这里说的像生命轮回,其实鼠肝虫臂都是没有的东西。
子来说,宇宙天地等于我们的父母,是个大父母,宇宙万有就是阴阳所变。它“不翅”,没有翅膀,就是没有形象而飞得很快,万物的速度跟不上它,变化无穷,快速得很,庄子说这是我们的大父母。所以万有的生命,包括人,都是这个大父母阴阳所生,不翅于父母。
“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焊矣,彼何罪焉!”我这个大父母,宇宙主宰,阴阳造物的这个作用,如果认为我要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假使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则悍矣”。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抗拒阴阳的命令?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很自然的,就是这样一个规律。而且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我们必须还之于它,要听命于它才行。
中国哲学里常用到,造物、造化、阴阳、大块等。前面提过大块就是我们这个天地,天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这是生老病死。这里有个比较,过去佛家的哲学,对于人生生老病死的四个阶段,非常看重,整个的印度哲学也都看重。印度哲学提出来的四个阶段很明显,中国本来也有;印度哲学是要从这四个问题跳出来,要脱离,要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而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就是佛教的基本宗教哲学。
如果拿掉了宗教的外衣,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庄子在这里的说法,代表了中国上古文化对于生老病死的看法,轻松得很!不像其他宗教看得那么严重。庄子说,这个大块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我们上次也提到过,是说这个身体像车子一样,把“我”装在里面,就是“载我以形”的意思。所以说,身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身体,可是身体现在属于我用的,等于我的一部车子。有了形体,活着时“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佚我以老”,老了给我一个退休安洋;“息我以死”,死了是让我休息。所以“故善吾生者,乃善吾死也”,真懂得生命的人,才能够真懂得死亡,生既不足以喜,死也不足以怕,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阶段。
但是呢!所有的哲学,以及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为止,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这又归到佛学里头去了。答案是还有。道家没有讲得那么明显,承认还有,还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转来,又是生老病死,所以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个东西,有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宗教哲学所定的第一因。第一因另有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庄子接着另有一个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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