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讲过,春秋战国的文化,道德这两个字是分开的。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讲到第四篇的《人间世》,说道的充实。道是礼,就是内涵,是每人学问修养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礼能够起用,是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人间世》讲的重点是,在难行中,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有德行的充实,德性的充满。德性要如何充满呢?庄子就在《德充符》这一篇,用寓言,用高度的文学笔调,用他艺术的手法,绘出来人生的一幅图画。
王骀是何等人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他说鲁国有一个“兀者”,没有两条腿的人,不晓得是生来的,还是后来受伤去掉的,这个人名叫王骀。跟他学的人很多,比孔子还多,他的名气跟孔子一样大。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常季是孔子的学生,也是朋友,是师友之间的人。“问于仲尼曰”,就问孔子,他说王骀这个人真怪了,两条腿没有了,可以说是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学生很多,名气之大和你一样。“中分鲁”,把鲁国分一半,你的名气一半,他的名气一半。
如果我们从幽默的角度来看,鲁国真的有很多人才,至少应该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说的王骀,一个是孔子,还有一个是抢孔子饭碗的,孔子上台把他杀掉的少正卯,这三个人都了不起。不过少正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学术没有流传下来,如果流传下来,一定非常麻醉人,因为他的思想非常奇怪。
现在是讲王骀,“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嗬!这个人可真了不起,拜门做他的学生吧,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什么指责你、骂你、劝导你,都没有。“立不教,坐不议”,坐在他前面半天,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议就是讨论,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可是怪了,只要你一见到他,“虚而往”,原来什么都不懂的人,一拜门跟他以后,“实而归”,都会非常充实的回来;满腹经纶,什么都懂了。
照这个形容,这个人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那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这多好呢!不要上课,不要考试,也不必看电视,也不要听录音机,他在那里一坐,你好像都懂了,一切学问都有了。“固有不言之教”,用不着说话的教育,大概现在连科学的进步都达不到;至少还要视听教育,拿个录音机之类的;他用不着,是不言之教的身教。如果是身教,跟着他,岂不是两腿要断掉吗!所以我们只好跟他学打坐了,不用腿嘛!“无形而心成者邪!”外形一点不着痕迹,心里头悟道。常季问孔子,世界上真有这样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是何人也?”王骀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啊?他说真看不懂。
孔子说,你问他吗?他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他说我孔丘心里早想去报名了,去做他的学生,“而未往耳”,不过还没有去,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晚一步去。“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我都准备拜他为师耶!何况一般还不及我的人呢!更应该拜他为师了。“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岂止鲁国的人应该拜他为师,我准备号召全天下、全世界的人拜他为师。这个,越说越神了,王骀就是这么一个人。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彼兀者也”,一个没有腿的人,“而王先生”,“王”是高于其他人,是世界上第一位,“而王先生”就是超过了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这个庸就是用,照你这样说,他的作用高深远大。“若然者”,假定他像你老师所讲的这么了不起,这个人的道在哪里?“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他传心的心法在哪里?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孔子答复这个问题。
孔子说,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的生死问题。人类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呀先有蛋?西方哲学家问的,先有男的先有女的?今天不是刘教授上课讲比较宗教吗?西方的说法就是,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有事情做,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造了女人。刘教授讲得很好玩,可见上帝同我们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哪里来的?男人女人究竟哪里出来的?
所以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没有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到哪里去?所以“死生亦大矣”,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里,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禅宗所谓了生死的观念,就是庄子先提出来的,那时候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他说这位先生啊,已经了了生死,得了道的。“而不得与之变”,生死同他都没有关系。了了生死,得了道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道德达到最高的成就。
他说了了生死的人,生死的变化,同他没有关系了,因为他得了道。进一步说,不但生死了了,“虽天地覆坠”,这个世界毁灭了,地球都完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亦将不与之遗”,他可以超然而独立物质世界之外。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毁灭是物质的变化,他到了地球要毁灭的时候,大概两条腿都不需要动,就已经超越了,所以地球毁灭同他都没有关系。
“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仔细来说,“审”和“无假”的意思是,透过了物理与精神的两面,能够参究到达智慧了解一切,不需假借其他的东西。人都依靠物质而活着,我们肉体就是个物质,这是假借来的,因为这个生命靠肉体,肉体假借给我们用几十年,用完了,肉体也化掉了。王骀这个人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不需要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如果不动,不会随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我们勉强借用佛学上一个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密宗里头有一尊佛,叫做不动明王,他说这个人已经到达了不动明王这个境界了。不动明王可以王天下,这一尊佛所代表的,就是“而不与物迁”,不管物质世界如何变化,他在那里站着旁观。
“命物之化”,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的众生,生命都受物质变化的影响,而这位老兄王骀先生啊,不与物迁,不受影响,因为“守其宗也”。我们叫它是道,在西方的宗教可以叫它是上帝,是神;佛教呢,叫它是如来、涅槃、菩提,反正有这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孔子把他讲到这个程度,把这个人推崇得不得了。这个常季一听更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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