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他说老子死了的时候,这是庄子讲的故事,不过老子几时死,老子有没有死,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素来的一个谜案,据说老子是永远不死的。这里说,老子有一天装死了,他的朋友秦失来吊丧。照一般人说来,看到朋友死了,不流眼泪嘛!至少也掉两颗,嘿!他不,他看到老子的尸体,“三号而出”,大叫三声,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叫三声就走了,他这已经是很大的敬礼。“弟子曰”,老子的学生问,这个家伙是谁啊?“非夫子之友邪?”不是我们老师的好朋友吗?似哭不哭,似笑非笑,好像来讽刺嘛!“曰:然。”秦失一听到老子的学生们那么讲,就答复他说,是啊!我是你老师的好朋友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老子的学生问,我们的老师死了,你来吊丧,又不行个礼,又不掉眼泪,大声干吼几声,这个就可以吗?
“曰:然。”这个秦失讲,当然可以啊!这是最高的礼貌。然后他就讲,“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他说我听说你们老师死了,来吊丧,我还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到了这个地方一看啊,看到你们这些学生,都跟他学道的,结果学成这样,我认为他不是人,他没有资格作人,没有得道。
“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他说:我以前对于你们老师很敬佩,认为他够得上是个人,等到我老远赶来吊丧的时候,看了你们这个情形,我认为他还不是道友,不够是个人。为什么呢?他说刚刚我进来吊丧的时候,看到有些年纪大的人来吊丧,哭得不得了,好像死了自己的儿子一样伤心;许多年轻人来吊丧,哭得好像死了自己的妈妈一样伤心。为什么他们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么伤心呢?年纪比他大的也哀他,年纪比他小的也哀他。哭是真情的流露,“彼其所以会之”,所以他们动了情感讲不出来,必然会哭,“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因为没有言语可以表达出他们的情感而哭。可是这是普通一般人的感情,而你的老师老子呢?不应该是普通人,他是教导人超越人情、物理环境,而超神入化的人,不但说“哀乐不存于胸中”,连七情六欲,都已经不动心了。
换句话说,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于胸中,生死是一体了,活着是张开眼睛做梦,死了是闭起眼睛做梦,反正是梦中在游戏。结果呢!你们跟他学道的动了真感情,他死了以后,你们那么大哭大叫大闹的,可见你们没有得道;换句话说,老子没有把你们教好。所以他认为老子不是人,违反天然,“是遁天倍情”,这个天,不是普通的天,是违反形而上道。
人的感情有喜怒哀乐,不错啊!很自然就有,可是一定要哭得像唱歌一样大声,把喉咙哭哑了,才叫伤心吗?他说这个感情已经作假了,不是真感情;“忘其所受”,忘记了生命的本来。生命的本来是什么?“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能积聚拢来,必定会有散开;到了最高处,必定要掉下来;有相会就有别离;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所以“生者寄也,死者归也”。生命的本性动一动,自然就有静一静的道理。“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他说,人啊,对于生死看不开,违反自然,在庄子的观念这是逃避天刑。人有生必有死,有合会终有别离,就是这个道理。
他说一个人生来活在这个世界上,顺这个生命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的规律。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壮则老”,一个东西壮盛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人老了,这个生命就结束了,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换句话说,真正的生命不在现状,现状看到有生死,我们那个能生能死的那个东西,不在肉体的生死上,所以我们要看通生死。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才是最高的修养。《养生主》最后的结论,重点在这一句,把生命的道理看通了,“安时”,随时随地心安理得。“而处顺”,即使人生除死无大事,把生死的问题看空了,看自然了,“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自己不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哀乐不入于衷,这个“衷”是内心,内心不被哀乐所困扰。
“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中国古代的文化,一个道字,一个天字,一个帝字,有各种解释。“帝”代表宗教性的上天的主宰,也代表哲学性形而上的一个本体、本来。这个帝字,不要当做真的有个有形的“上帝”解释,不过作这样解释也可以,就是有一个生命的主宰。“县解”这个“县”就是“悬”字。这个形而上生命的主宰,无法用世间的学问,世间的文字、语言来解释,要最高的智慧去理解,理解了这个道理啊!就了了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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