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缺者”,牛缺这个人,是“上地之大儒也”,在春秋战国时,等于山西上面比较高的地方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那个时候的儒,不是讲孔孟这个儒家,凡是读书人、知识分子就称儒。“下之邯郸”,以地的高低来说所谓上地下地,他向下方走到邯郸去。邯郸是在河北,就是吕纯阳遇钟离权的那个地方,很有名的。等于四川人叫我们外省人为脚底下的人,因为四川、陕西都在上游较高地方,我们在下游地带。“遇盗于耦沙之中”,耦沙是地名,究竟哪里很难考据,反正在旷野里碰到土匪。“尽取其衣装车”,土匪抢了他的衣服、行李装备乃至于车。古代的车子是牛拖的,牛同车都被抢走了。“牛步而去”,牛缺这个人被土匪抢得光光的,什么都没有了,只好走路。“视之欢然,无忧□之色”,色就是态度,被人家抢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就步行走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忧愁烦恼,也没有舍不得。
“盗追而问其故”,他这个人很奇怪,被土匪抢得那么光,走路就走路吧,好像在禅堂里打七一样,大步地走,欢然而去,很解脱的样子。这些土匪就觉得很奇怪,追过来问他什么原因,你被抢了还那么高兴。“曰”,他说,“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读书人讲出一番道理,所谓哲学家道理。这就是《列子》、《庄子》的古文。什么是“所养”?前面这个“所养”是讲外物,身外的一切东西;后面“所养”这两个字,是讲自己的身体,肉体。他说一个有修养的人,并不因为他的所养---我们普通讲物质是身外之物,实际上身体是心外之物,不过比较起来,这个身体比外面的物质重要一点。所以身外之物有什么关系,拿去就拿去了,我只要还有自己的生命就很好了。
这些土匪一听,“嘻”,就是我们现在讲,嘿,“贤矣夫”,这个人了不起。“既而相谓曰”,问话的土匪回来跟同伙报告,大家商量,“以彼之贤往见赵君”,这个有道德、有学问、很贤圣的人,现在一路向赵国邯郸走去,“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如果他向赵国的国君报告我们这一班人干的事,国君必派兵来抓我们。所以不如杀人灭口,把他杀掉,以绝后患。大家说有道理,“乃相与追而杀之”,于是回头再追过去把他杀掉。所以好人也难做,就是这个道理。
“燕人闻之”,这个是赵国的事情,靠赵国的北面,就是现在河北一带的燕国,燕国的人听了以后,“聚族相戒曰”,把自己的宗族---家里同宗的人都召集拢来,告诉他们这一件事。“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你们年轻人将来出门,碰到土匪抢了,不要像那个牛缺一样,不能假大方。这些年轻子弟们“皆受教”,全体都知道了。
“俄而”,过一阵子,“其弟适秦,至关下果遇盗”,他的兄弟到秦国去,果然也碰到土匪。“忆其兄之戒”,因为家族曾把牛缺的故事向他告诫过,“因与盗力争”,于是土匪抢了以后,他又把东西抢回来--土匪拿了他的手表,他把土匪的钢笔也拿回来了---跟土匪争。“既而不如”,结果,打架打不过土匪,“又追而以卑辞请物”,东西又被土匪都抢走了,因为牛缺的故事在他脑子里,所以土匪走了,他在后面跟着跑,然后“卑辞”,讲得很可怜,我家里还有老母亲啊,至少给我一百块钱做路费啊,给我吃一餐饭啊,“请物”,至少你把旅行袋还给我,或者我们说,你公共汽车票不要给我拿走之类。
“盗怒曰”,这一班土匪发了脾气,“吾活汝弘矣,追吾不已,迹将着焉”,他们说不杀你我们已经是度量很宽大了,结果你在屁股后面紧跟着要东西,大家都看到我们是土匪,抢了人,“既为盗矣,仁将焉在”,既然我们做了强盗还有什么仁义啊,“遂杀之”,就把他杀掉。“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不但杀了他,而且把他同路的四五个人都杀掉了。
《列子》这一段故事讲到这里很妙,同样的土匪抢劫,好人难做,坏人也不容易做,这个世界上你说究竟做哪样的人?怎么样做?这几个都是相对的,告诉我们为人处世的困难,怎么做才对,才恰到好处?这是大学问了。聪明难做,糊涂也难做;做人如此之难,做事也如此之难。跟着又来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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