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孟子大概跟学生们说话,举出一些从艰困中长大,而有成就的圣贤来。
首先谈到圣王舜,是种田出身。在中国历史上,耕田出身的帝王有好几个,现在提到的是上古的舜。在上古的宗法社会中,非常重视世系观念,虽不像古代印度有严格的阶级观念,但对于家世是分得很清楚的。舜在四五十岁以前,原来在乡下做稼穑之事。不过他的人格、学问,名满天下,因此尧很有礼貌的,亲自把他找来,不但两个女儿嫁给他,并且把九个儿子都交给他,做他的部下,跟他学习。同时也把政治交给他管理,增加他的政治经验。几十年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
“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商朝的傅说,是历史上的名相,在他没有得志的时候,是做水泥工的。周朝的大臣胶鬲,遭逢殷纣的乱世,他本是贩卖盐鱼出身。“管夷吾举于士”,管仲——管夷吾,虽是读书人,却是齐桓公的俘虏,而且是齐桓公的冤家。被俘以后,幸有鲍叔牙的保举,而得为齐国的宰相。
“孙叔敖举于海”,孙叔敖这个人,小时候遇见两头的蛇,在当时的传说,凡是看见两头蛇的人,必定很快死亡。他看见了两头蛇后,把蛇打死了,不是因为恨这蛇而打死,他心中的想法是,我看见了,固然会死,但如果再被别人看见,也会死亡,这个蛇岂不是一个祸害,将来不知要死多少人。所以下手把这蛇打死,而且把蛇尸也掩埋掉,免得被另外的人看见而受害。只因这一善念,他得不死,而且慢慢贤名远播,消息传到楚庄王那里,就派人到贫苦的海边把他找出来做事。“百里奚举于市”,另有一个百里奚,是秦国的名相,原为虞国人,被楚人俘虏了,把他当奴隶买卖,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把他赎回来,请他当宰相。
这些都是划时代的人物,是改变历史的人物。他们是从青年开始直到中年,都是吃尽了苦头的人,贫穷、走投无路,乃至做了犯人、俘虏、奴隶,终于能贡献才能,改变了历史。孟子举出这些人来,说明一个道理,也成为现在众所周知的千古名言了。
凡是人才,大则对于人类、国家、社会有贡献,小则是一个好的校长、单位主管乃至于家庭中的家长,他们大概的出身、经历,都离不开这个原则。上天要给他担负一个重大责任的话,一定先使他经过一段非常艰难困苦的磨炼。
第一是“苦其心志”,这四个字,我们就受不了,所以一般人改变不了时代,甚至改变不了自己,只有做“阿”字号,阿斗一类的人物。“苦其心志”就是自己的理想办不到,也就是事事不如理想,随时碰钉子。尽管现在是科学时代,连机器好像也会跟你为难,有急事要打电话,不是对方的电话机故障,就是一直占线,你放下电话亲自赶去,对方的人又离开了。
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幼年时穷到没有饭吃,去当和尚,又遇上大荒年,化缘也化不到,于是远离故乡,在南方各省到处流浪。有一天,躺在一个小土地庙中,准备自杀了,饿得昏昏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劝他不必自杀,去当兵。醒来想想,不去当兵也是饿死,反正只有这么一条命,去当兵纵然战死,也一样是死,至少有饭可吃,死了不会成饿死鬼。于是投军当兵,就一路上升,终于做了皇帝。
朱元璋在登基当了皇帝之初,对孟子很不佩服,连孟子在孔庙的亚圣牌位,都下令取消,不给孟子供冷猪肉。后来他再读《孟子》,读到现在这一段的时候,才改变态度,承认孟子的确是圣人,恢复了孔庙中亚圣的牌位,给他继续供冷猪肉。孟子如果没有写这一段的话,至少明朝三百年中,他就不能享受祭奠了。
所以一个人身体上的苦,也许还忍受得了,但那种思想、情感上的苦,一般人实在承受不了。
第二是“劳其筋骨”,这一点还比较好受。但是要特别注意,一个人一定要“劳其筋骨”。例如三国后晋朝的陶侃,这位出将入相的大儒,是长江以南的军事首长,威震江西、湖南、两广、闽浙。他每天早上,搬一百块砖头到房子外面,晚上又把这一百块砖头搬回屋子里,这就是“陶侃运甓”的典故。当时有人问他为了什么,他说不敢放纵自己。这表现了他的高度修养,因为他知道,在平常的时候,也要随时有应付战争的准备,防止社会的变乱。一旦有事,如果体能不够,遇到战乱,唯有死亡。
在抗战期间的流亡途中,曾经亲眼看到体能差的人,尤其是生长在江浙一带,所谓鱼米之乡长大的人,自清朝三百年来,安定优裕的生活,养得弱不禁风,跑不动走不快,多半死在途中。凡是看到那种斯斯文文,白皮细肉,少爷小姐型的人物,就知道是上海、苏杭这一带来的人,可能连米长在哪棵“树”上他也不知道,真是十分可怜。所以人要“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虽然饱一餐,饿一餐,也能无所谓。现在五十岁以上的人,大部分经过这种挨饿的日子,几天不吃饭,算不了什么,那只好把裤带紧一紧,挺过去算了。
“空乏其身”,有时饿到只剩一把骨头,没有营养,所谓“叫花子命”,可又不至于死;现在台湾的青年,反而都是营养过剩。
“行拂乱其所为”,凡是所做的事,所有的行动行为,不管大事小事,样样都被客观的外来因素,搅得乱七八糟,不能成事,样样失败。甚而,你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孩子跌跤,你好心去把他扶起来,孩子的母亲却从门里跳出来,一把抓住你领口,给你两记耳光,说你踢倒了她的孩子,说不定还扭你上派出所,要你赔偿医药费。像姜太公未遇文王之前,卖面粉会遇台风,把面吹散;卖盐巴会突来一阵大雨,盐都被淋化流失,就是如此倒霉。
这就是说,一个有大志、做大事,能担当的人,“动心忍性”之难。心念动处,受不了的横逆之来,发一下脾气也不可以。等于唐太宗,相貌非常威严,当了皇帝以后,那些大臣们和他讲话,头也不敢抬起来,有威严的人脾气也大。但是唐太宗知道这是毛病,他就问魏征,这些人为什么老是低着头,魏征告诉他,因为陛下太威严了,他们看见你,心里就恐惧。于是唐太宗开始对着镜子学笑,以后和大臣见面时,就半闭起他闪灿着神光的眼睛,微笑温语和他们说话。这就是“动心忍性”,修养改过来,忍不住的也要忍,这就是佛学中所讲的菩萨道——“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天下人所忍受不了的事,要能忍得下;天下人所不能做、不敢做、不肯做,所吃不了的苦,要能做得到,吃得下,这就是菩萨道。地藏王菩萨下地狱就是这个精神,下到地狱中去救人,要等到地狱空了,那时才出地狱追求成佛。
把自己坏的行为、脾气,统统改得过来,这是“动心忍性”。
所以孟子说,历史上舜、傅说等等,这些人物,因为受过那么大的艰难困苦,才能够担当那么大的责任。研究历史可以发现,凡少年得志,如楚霸王项羽之类,公子哥儿出身的,几乎没有不失败的;成功者只有百分之五,失败的占百分之九十五。越是艰难困苦中出来的,成功的可能性越大,艰难困苦是一种最大的、最好的教育。所以“动心忍性”四个字,成为后世中国文化讲修养最重要的中心思想之一。人要在得意时“动心忍性”,对得意之事,看得很平淡;在失意时,也要“动心忍性”,无所谓失意,看得很平凡。
我在《论语别裁》中曾经指出,一般人“得意忘形”是要不得的,但有些人还可以做到得意而不忘形;最难修养到的是失意不忘形。有许多人平常修养很好,一到失意时,人的样子都变了,自卑感等等心理上的毛病都来了。所以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失意不忘形”,那就是“动心忍性”,是“儒行”。所以,一个知识分子的修养,成功不过如此,失败也不过如此,我还是我。
古人的名言:“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大英雄总是老样子,从乡下种田出来的,事业成功了,还是农夫的样子,这是本色。如果是一个真的名士,他自然潇洒,不是靠外型,而是内在修养的一种自然流露,这是“动心忍性”之间,应该如此。
为什么历史上这些划时代的人物,都吃过很大的苦头?似乎是上天有一种力量,故意在磨炼他,使他本来做不到的,要磨炼得能做到;使他本来不够、不能的地方,得以够,得以能;给他最坏的环境,造就他将来做最伟大的事业。
其实圣人、宗教家,如释迦牟尼佛,也是走过这个路子。他十几岁开始,自己走这条路,十二年的苦行,在雪山六年,吃的草菓,饿得肚皮贴着脊骨了,这就叫做“空乏其身”,空到这个地步,没有营养,三十一岁就满头白发了;后来下山,才重新恢复营养。现在的年轻人修道,又说营养不良了,又怨空气不好了,这还能修得成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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