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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 财阀 学阀
来源:儒学深究 作者:

“致为臣”也就是“致仕”的意思,用现代话说就是退休。孟子在齐湣王时期不大得意,于是退休不干了,准备回自己家乡。齐湣王得到这个消息,就亲自御驾来看孟子。“前曰愿见而不可得”,上次我想亲自来拜访你,无奈公事太多,抽不出空来。这个外交辞令说得多好!“得侍同朝,甚喜”,我能和你老先生在同一个朝廷做事,实在是件很高兴的事。现在听说你要弃我而去了。这位诸侯说得多客气!但是他下一句并没有说“请你不要走”,他怎么说的呢?他说得很高明,“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是否能再和你见面?这不等于批准孟子退休了吗?他为什么这样说?是真的愿意孟子离开吗?也不见得,看后面就知道。

其实齐湣王是想留住孟子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是怕碰钉子的成分居多。如果恳请孟子留下而孟子不留,做君王的就太没有面子了。“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孟子回答说,我实在不敢抱这个奢望,不过,我内心却是非常希望能再和你见面的。似乎两个人在大耍外交辞令呢!记得我们小时候到朋友家,朋友招待吃点心,我们也就学这句古话——“不敢请耳,固所愿也”,然后拿起点心来便往嘴里塞。

齐湣王去看了孟子以后,孟子大概还有些事必须料理,所以他并没有马上离开齐国。有一天,齐王对一位亲信的大臣时子说:“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我想在齐国拨出一块地方盖批房子,请孟子到那里主持,教育子弟,不管多少学生,所有的教育经费一概由我供应。“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让知识分子以及髙级官员们能够看看孟子的这种风格和典范,也就达到教育目的了。你姑且去替我转达这个意思,试一试,摸摸底子。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孟子当时虽然没有孔子的那种味道,但是威严还是蛮重的,时子并不认识孟子,所以不敢直接来找他,透过他的学生陈子告诉他齐王有这个意思,请陈子转告孟子。陈子将这话报告以后,孟子就说:“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这个“然”,并不是答应说可以的意思,而是说反话,等于我们现在笑着说“是吗”的意味。孟子说,时子通过你代表齐王来讲话,难道他已料到我是不会答应的吗?接着他说,“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齐王现在等于计划为我办一个大学,给我很多钱。前次他送我的十万块钱俸禄我都不要了,而今难道为这万把块钱我就干吗?我是为了钱吗?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季孙是鲁国大夫。接着孟子引用季孙的话,谈到发生在鲁国的一件事情。季孙说,这事情好奇怪喔!有一个人名叫子叔疑的,他希望自己的政治理想能够发挥,“不用”,结果还是不能达到目的,“则亦已矣”,只好算了,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想贡献自己,为社会、为国家做点事,既然没有机会,也就算了。但是,他另外耍了一个手段,自己不出山,装作高尚,却把他的兄弟子侄布置上来,都在鲁国居上位,当要职,将政权都把持了。

天下人哪个不想大富大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但是为了求富求贵,就制造派系,形成一个小集团,把别人的政治前途都垄断了。现代工商界用的专有名词“垄断”,就是出自《孟子》这里。不准别人上来,这怎么可以呢?接着,孟子就拿市场的贸易行为来作比喻。

“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践丈夫始矣。”

在这里,我们必须先了解一下五千年来的传统商业观念。古时候,市场上的交易行为,就是拿我所有的,换我所没有的。譬如我家生产毛巾,你家生产手表,我们大家隔一阵子集中在市场上做现货交易,这是最原始的商业行为,叫做贸易,后来才慢慢用货币来作为交换媒介。中国古代商业行为很进步,

三千多年前就有专人负责市场的管理,有法令、规章,不能乱来的。“贱丈夫”就是大丈夫的相反词,在这里是指专门垄断生意的人,“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他们多方面观察,知道哪个地方缺什么东西,哪个地方某种东西又太多了,便在中间操纵居奇,赚钱获利。这种人在现代这个社会里,被认为是第一流的商业人才;但是在孟子那个时代,却为社会一般人所不齿,这是古今观念的不同。

“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这里写出中国市场管理的演变,从政的领导者看见商人这种垄断的不良行为,于是开始课税。古时候课税的动机,就在防止商人投机、垄断的恶作风。孟子把这类投机取利的人称为“贱丈夫”,在现在人看来,这类人物却成为“贵丈夫”了。

好了,这一段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点,如果我们写有关中国商业发展史或者赋税发展史之类书籍的话,这一段是个重要的参考资料。

第二点,就是孟子对垄断问题的看法,此所以亚圣之为圣也,而不是亚圣之为亚也。要是换成你我,有钱的老板既出钱,又出房子,又出人,那还不好?真是求之不得。但是孟子却不然,他这种独立不移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效法。

我常说在秦汉以后就没有儒家了。秦汉以后,虽然处处标榜孔孟,但是却没有看到真正的孔孟之徒,大部分都是拿孔孟的招牌骗饭吃而已。孟子这里说出的“必求龙断而登之”,不仅是商场上的现象,在科考制度之中以及社会上各行各业都有这种垄断的现象,这就是所谓门阀、门第的观念。往往一代为官,子孙亲朋就逐渐把持了政权,普通人要想在这种情势下跻身其中,那真是谈何容易!

到了唐朝,虽然兴起了考试制度,但是法久弊生,也难免形成门第的垄断。发展到中、晚唐,政坛上因此而有“牛、李”两党之争,各以牛僧孺、李德裕为两大政魁,两派意见之争非常严重。李德裕为宰相李吉甫之子,并非科考出身,因祖荫人仕,专门提拔清寒子弟。牛僧孺则为科考进士出身,属于学阀门派垄断团体。唐武宗时,牛僧孺人相,威权独重。唐宣宗时,李德裕为牛党所陷,贬往崖州。当时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就是以这个历史背景为典故的。崖州是广东边区的一个小县,唐朝时还是没有开发的蛮荒之地。那些清寒子弟眼看恩师为了提拔他们遭人陷害,从宰相之尊被贬到边疆荒区,难免痛心疾首,悲泪纵横。

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元、明、清一路下来,不仅政治上有门阀,军事上有军阀,经济上有财阀,学术界还有学阀。但是,我们看看孟子这里,他绝对有机会可以形成一股学阀的威势,但他却毫不动心,我们不免再度赞叹亚圣之为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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