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人事天,莫若啬”,这里老子告诉我们,做人做事要节省,说话也要节省,废话少说,乃至不说。不做浪费的事,集中意志做正当的事,这是对精神的节省,对生命的节省。一个人修道,欲求长生不老,方法很简单,就是不浪费生命,少说废话,少做不必做的事,办事干净利落,简单明了。“事天”则包括宗教的活动,信宗教的人,宗教活动也要节省,不要浪费。古代宗教活动的花样也多得很,信宗教的人参加布方、拜斗等等,各种方法,忙得不得了。这都不对,应该节省自己的生命、精神,所以道家老子的秘诀就是“啬”。老子之所以谓老子,据说他活了几千年不死,就是靠这个“啬”字来的。
道家与佛家的差别在哪里?我个人的看法是:佛家一上手就是“空”,就布施;道家入手就是“啬”,就是节吝,以养精喜气为主。如果勉强做一个比较宗教的研究,道家所走的这个“啬”字的修持路线,相当于佛家小乘道的路线,罗汉道就是相当于这个路线;大乘的菩萨则是走空与布施的路线。但老子自己不是以“啬”为最高层次的修持,而他在上经第七章所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主张,等于佛法的大乘道,那是布施。但是后世的道家专门注重老子所说的这个“啬”字,所以说话也不敢讲,而认为“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所以学道的人不说话,连点头打招呼都认为是浪费。
佛家也有类似的情形,如唐明皇时代的懒残禅师,又懒及残,懒得不得了,连饭都不做,只拿别人的残羹剩饭吃。他在南岳的时候,不知在哪里捡回别人失落的一个山薯,就在烧来取暖的牛粪火堆中烤熟果腹。当时住在寺中的李泌与他有一段因缘。李泌又是道家,又是佛家学禅,但未出家,历史上说他“生有仙骨”,因为他走路时骨节会发出声音,清脆而轻松。他后来被封为邺侯,曾帮助唐肃宗平定了天下,经常和皇帝一起玩。他年轻时在南岳读书,半夜听到一个和尚在唱念,认为这个唱念的是谪仙之流,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是佛家所说的再来人。于是循声去找寻,有和尚告诉他,就是被全寺人看不起的那个懒残。
李泌前往,看见他在用牛粪烧的火堆中煨山薯吃,就向懒残跪下来求道,比张良之对黄石公纳履更加恭敬。懒残冻得鼻涕流得很长,照煨他的山薯,也不理跪着的李泌。懒残的山薯吃了一半,这才回头看到李泌,将手中吃剩的山薯交给李泌吃下,李泌接来一口就把山薯吃了。然后懒残对李泌说,将来你可以当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李泌曾先后做了肃宗、代宗、德宗三朝的官,但他屡仕屡隐。
后来皇帝听了李泌的报告,派人到南岳请懒残入京师,当面向他学道。他拒绝不去,最后皇帝下了一道最严厉的命令,征召他去。这是第三次派人去,被派去的当然是一位大员,在他心目中,以为懒残一定是一位头戴金冠、身披袈裟的大和尚。不料见面以后,才知道是如此一位一身破烂的脏和尚,心里不免轻视懒残,于是说:“师父,把鼻涕擦一下好吗?”这句话惹火了懒残,他回答道:“我哪有这许多闲工夫,为你们这些俗人擦鼻涕!”他要做工夫,忙得很。他的文学也很好,有名的懒残歌——“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常流……”文学的境界太高了。这里暂且不谈文学。
像懒残这个样子,完全是罗汉境界,啬到没有工夫为俗人擦鼻涕的程度,这才是真正的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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