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要加 修道要减
这一章分开来研究,与上经二十章和二十九章都有连带关系。二十章告诉我们,学问之道就是“绝学无忧”,一切都放弃,把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观念等等都放下,丢得干干净净,进入无为之道的境界。理由就在这一章里,说得很清楚:“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刚才四十七章提到,这一种修养,可以做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修道的人,光是能知天下事太不够了,要超越一切形而下的境界,必须先要做到清净无为。
“为学日益”,什么叫学问?学问是靠知识、读书、经验,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今天懂一点,明天再懂一点,后天又懂一点,多一分努力就多一分的收获,这就是做学问。人为的学问是有为法,是有为之道,要慢慢累积增加起来,不是一步登天。
“为道日损”,学道与做学问相反,是要丢掉,“日损”就是一天丢一点,明天再丢一点,什么都要放下丢掉。修道的人,经常笑自己,一方面有欲望学道,一方面又不肯放弃读书,爱读书就是最大的欲望。
清朝有名的历史学家,也是诗人的赵翼,讲作诗作文章的道理,他说“穷而后工”,如果希望诗文做得好,必须是经历过苦难倒霉。环境越穷,文章诗词越好,千古的文人,好的文学家都是倒霉人。这并不是运气的关系,而是人到了功名富贵没有,人际关系也淡薄,复杂的事情就少了,坐在那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专想那些尖酸刻薄的辞句,诗文当然就会好。等到得志以后,一切情绪境界改变,文章也写不出来了。就算偶尔有个意境来,刚提笔要写,部属又来请示,他喊了一声报告,又把那个意境赶跑了。所以,文章学问,的确是“穷而后工”,这是中国千古的名言。
清人赵翼,吹牛说自己诗文好,留下了两句诗:“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这是引用《孟子》的典故,说熊掌与鱼二者不可得兼的意思,两样好菜不能同时来。赵翼借用《孟子》这两句话,描写自己又想学问文章好,又喜欢钱多官位大。结果,他说自己一辈子,文章也没有写好,官也没有做大,钱也没有赚够,一辈子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之中。这是他的客气话,实际上,他的学问非常了不起,在三百年的文化历史中,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总之,求学问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愈加愈多,知识也愈加愈多;修道是把所有的知识学问,以及一切心中所有的,慢慢地减少。所以学问是加法,修道是减法;做学问是吃补药,修道是泻药,什么都要空掉,这两者相反。
“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一切都空,空到了最后连空也把它空掉,空到一无所有;然后无所不有,一切皆知,一切皆有,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文字很简单,意义也很简单,一说就明白了。问题是,做起来很难!如何能够把自己损之又损,放弃了又放弃,放到了一无所有之处,才能到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境界!
一般学道的人,都是求有,自己实际上都在加。本来道理上知道是空,而在做工夫的方法上,自己都是在加。有的人学佛学道,有一个功利目的的思想;对世间的事情失意了,失败了,或者看不惯了,或者自己不合适了,就跑来修道。心中想,也许这方面可以超越,学会了比别人好,学会了可以解脱生死,可以跑到太空去玩……这种思想都是功利主义的思想,是“为学日益”的思想和动机,与“为道日损”完全背道而驰,也就是修道不可能成功的。
老子在这里清楚地告诉我们,人生在世能够学问成就,或修道成就,就要有两种能力:“提得起”是做学问要“为学日益”;“放得下”是修道要“为道日损”,一切放下。但是普通一个人,能够具备这两种能力,两种智慧,两种勇气,所谓智勇双全,就太难了。普通的人,叫他做学问,才用功读了一个礼拜的书,便觉得很累,就停下来去玩了,为学不能日益。去修道做工夫的话,放不下,刚打坐几天,又觉得一天到晚坐着,淡而无味,浪费时间,也要跑出去玩玩,所以“为道日损”也做不到。因此,一般人多半都在为学未益、为道未损的情况下,提也提不起,放也放不下,就那样过了一生。这就是我们读了《老子》以后,自己应该反省的地方。前面说修道与做学问是两个分别不同的方法,下面再说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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