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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的呢喃
来源:散文 作者:寄丹

那时,我跟你爸爸说:“不, 我不要孩子。”

他那时还不是爸爸。他一笑,现在想来那是非常狡黠的一笑。他30岁了,非常想做爸爸,可他不愿在蜜月里与我发生龃龉,便狡黠地一笑。

我想,我这样年轻,要读书,要跳舞。青春放纵,不枉此生。

我这么蒙着被子飘然遐想的时候,你却已悄悄溜入我的宫门。你是千军万马中的强者,最先碰着生命的冲刺线,气喘吁吁却很得意,唯一没被淘汰。你运气很好,所有降生人世的人运气都很好,就如在上千余张有奖储蓄券里中了头奖一样。

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扎下根便把胚芽生发出来。我苍白贫血,我瘦弱娇小,你全不管。你拼命地吮吸我的养料,迅速地在我瘠薄的子宫内扩张,使我饥饿晕眩,疲惫困倦。

你好霸道!

所以,我猜你是男孩。母亲的感觉有时比科学更准确。

我真诚地想要一个男孩,一个充满活力生气的男孩。在我们这个处处还是栅栏围墙的世界,他比女孩少受些局囿。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勇敢灵巧地翻越栅栏围墙。

当然,一旦是女孩,我会加倍地疼爱她。

你没有使我失望。

你一脱胎,助产士们便朝我嚷道:“喂,是只带把儿的!”

你为什么不哭?我好着急。当阵痛突然风停雨住,我以为你将嘹亮而啼。但没有。我好着急。

“是哑巴吧?”一个小护士愣头愣脑地说。

“胡说,哑巴也会哭的,这是生命的本能,就像心脏要搏跳,血液要奔流。”我想愤怒地驳斥,但已无力气。

后来,小护士跑来说:“哭了哭了。”我便跳下床去婴儿室。医生在门口拦着不让进。我把头伸进门框,眼巴巴看见你睡在一个透明的温箱里。你蹬腿划拳,小脑袋左右摇摆,嘴巴一张一翕。但我听不见,哭声被玻璃罩住未能透出。

你居然就是天然的不爱哭。如果你哭,那一定是生病的缘故。

“这孩子真乖,做妈妈的有福啊。”大家都说。

你果然是疼惜我吗?抑或自知是男子汉,抑或是我爱哭的逆反?

我和你爸爸倒希望你时常哭一哭才好。不哭的孩子简直就不是孩子。有一次,我们故意抢走你正玩着的一只毛发狮子。你哭了。你爸爸赶紧按下录音机键。你的哭声便装进了一盒带子里。我们把你的哭声放给你听,你惊诧不已,也许还有点恐惧,我们却不由地开心大笑。你越是惊诧,我们笑得越是开心。

还有一次,我们去海滨拍照。在拍了许多姿态之后,你爸爸突然别出心裁地要给你拍张哭相。你这时已是一岁两个月,会走路,还隐约懂点人事。我们说要把你丢在沙滩,说罢掉头就走。你紧紧地在后面追赶,慌慌忙忙一个趔趄跌倒。你企图爬起,但沙子打滑。我们仍然前行,与你甩开距离。你终于哭了。你爸爸便坐下来把这镜头拍下。之后你爸爸把你抱起,我一面拍去你身上的沙粒,一面替你擦净眼泪。但这次你是一哭而不可收拾,怎么也哄不住,直到哭累睡着。

我们常常忘却你是一个“人”,把你错当小猫小狗甚或私有财产,用我们愚蠢的狡黠与你逗乐,无意中碰坏了你情感的稚嫩芽苞。

你恨我们吗?

应该恨我们,恨我们的无聊,空虚,恶作剧。

但又应原谅。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晨。

你接受洗沐,种卡介苗,然后被熟练地裹进一条彩色童毯,只露出小小脸孔面向世界。

你不如我想象的好看。你瘦,额头上有三道皱纹。我接过你时,你正好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鼻子眼睛被逐向额崖,只剩下了一张嘴巴。

我抱过你,你把头贴向我的乳房。我撩开一角衣襟,你忽然猛扑过来如狼似虎。我听见你吧哒吧哒的吮吸声和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我是真正地做了母亲了。

我是完全地做了母亲了。

于是我便有了无法摆脱的永远的痛苦。

每当远行,我竟不敢与你挥手告别。我怕你一声轻轻的“妈妈再见”使我迈不动脚步。但俟列车徐徐驶离月台,我还是止不住泪珠暗弹。虽然分离只是暂时,但于我是多么漫长。

我真愿在绿色的葡萄架下重复地与你讲小白兔、大象和啄木鸟的故事,教你唱那支《一只没有尾巴的老虎》的歌。3月里葡萄开花,4月里葡萄结籽,7月里葡萄绿,8月里葡萄紫。你爸爸下班了。他个子很高,一伸手便摘下那串最成熟的:“好吃吗?”你张开只有6颗门牙的嘴说:“好七(吃)。”这种生活使我如圣母,你如天使,而葡萄架便如一方伊甸园。

但现实并非如此纯美。做人和做母亲是两回事。我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母亲,很苦。

等你长大才知道。

你已经长大,在我眼里。

你的额头饱满光洁,你茂密的睫毛下眨动着两只善解人意的眼睛。你抿嘴而笑,仿佛掌握许多世间的神秘。

你活蹦乱跳,你又说又唱,你能一口气数到16,你辨出叶子是绿的,花儿是红的。

“告诉阿姨,你几岁了?”

“一岁半。”你说。

聪明的孩子,

可爱的孩子,

我时时刻刻想着你,天涯海角念着你,睡里梦里牵挂你。

痛苦的牵挂哟,

甜蜜地牵挂哟,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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