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位同行凑到一起,难免要“侃”一会儿,从某种意义上讲,“侃”也是一种交流,可以增进理解、促进友谊、沟通感情、互通表里,达到肝胆相照、心心相印的目的。
于是,我“侃”了一段儿。
我是个苦人儿,侃不出愉快的情趣来,侃着侃着,竟侃出了同行的眼泪。
我妻赵瑛,五十年代是火车上的列车员,我们的结合,纯系邂逅。那时候,我正参予编写一部战争史,大手笔们坐镇执毫,小喽罗们四处奔材料。我属喽罗辈,整天和铁路打交道,咚咚咣咣,四处奔走。那天登车西去,车上拥挤不堪,偶而发现靠车门有两个座席空着,没人敢把身子放上去,我一喜,敏捷地把屁股甩出去就坐,抬头定神,才看见挂牌上写着:“列车员专用席”,心想:等她来了再离座让位犹未为晚。不大一会儿,果见一着装女郎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四目相对,竟吓了我一跳!美,出奇的美!美得使我心惊肉跳,不敢再看。可不看又不行,为什么不行,我也说不清,于是又偷看了一眼,正好她也看我。人家那种看,不像我这种看,人家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似乎要辨清我这身草绿色包装里,装的是个什么躯体,为什么老偷眼盯人家姑娘的脸?!我有点尴尬,继而心虚,但仍想再瞟她一眼,“瞟人犯法吗?”我安慰自己,不必发悚,但掩盖不住内心的恐慌,一狠心,干脆离开这儿,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堂堂七尺男儿,又为革命军人,岂能为此丢了志气,丧了士气。想好了后,站起来提着包就走……
“站住!”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责备的、略有柔意的音符,或曰断喝!我回过头。
“上哪儿去?”纯北京口音。
“这是你们的专用座,我上那边去站着。”
“我撵你了吗?还不坐下。”
我的身子顺从地被她的话“揪”在座席上,甚至连个“谢谢”都没想起来说。
“你为什么要走?”她开始审我。
“我不想等着你撵。”
“哼!军人也会撒谎!”她小嘴撇了一下,半责半嗔地勾了我一眼。这一眼,差点没让我喊:“魂兮归来!”强压住震惊一琢磨,不对劲,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撒谎这顶帽子不能随便戴,既然她反对撒谎,那我就说实话。
“要我说实话吗?”我反攻了。
“当然,随你便,反正你刚才是撒谎!”
实话就是我不敢看你,所以一走了事。”
五十年代的人纯得很,要是现在,即便从宽处理,我也决不坦白。
“你只说对了一半,不逼你了,上哪去?”
“张家口。”
于是,我们“侃”起来,我给她侃打仗,给她我侃跑车,继而互相通姓名,互表爱憎。我常乘车,她常跑车,那个专用座也渐渐成了我的优惠座。就这样一来二去,侃一些三长四短,日子一长就出现五颜六色,紧接着产生了七心八事,最后竟达到十拿九稳。
1958年,我们结婚了,于今,已32年矣。
二
妻有点娇气。娇柔、骄傲,兼而有之。比如:睡觉,非得叫我抱上床去,手段是假装在沙发上睡着了,推她,打呼噜,这就是说非抱不可了。既抱而醒,幸福之感,满眼满脸,我爱这种娇柔。再比如:突然来个不讲理,非说鸳鸯鸟母的好看,公的难看,当此时也,我义不容辞地违心起来,全部承认她说的是真理,并且扬言:凡说公鸳鸯好看的,统统是白痴!她赢了,她笑了,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窝窝里满满一下子爱的蜜水,我凑过嘴去,一饮而尽,我喜欢她的这种不讲理。又比如:她说大街上的人,凡是多看她一眼的,女的是忌妒,男的是“没安好心”,而我必须立即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那种得意,不亚于连升三级工资。我高兴她这种毫无根据的骄傲。
妻有点豪气。豪放、豪爽融于一体。比如:她喜欢解开上衣扣子,让海风吹散一头秀发,叉着腰、挺着胸,在海边站一个小时,那神态,叫我想起梁红玉、花木兰,多少还有点像赵一曼。再比如:她热衷于打抱不平,往往单独去同抛弃了女友的无情郎谈判,义正词严,慷慨激昂,镇得那些朝三暮四的小伙们,俯首贴耳、点头弯腰。如此种种,我也引以自豪。
妻有点灵气。灵感、灵巧、灵机三位一体。比如:晚上她躺在我的胳臂弯里,听锅台上的蛐蛐叫,意能感觉出耳畔响起了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她还能在巴掌大一块丝绢上,绣出金陵十二钗。她能稍加思索地猜出我杜撰的50个谜语。
妻有点正气。正派、正统、正义,一气三举。她从不撒谎,也不隐瞒观点,平时寡言少语,出口爽朗直率、痛快淋漓。比如:她竟敢当着顶头上司的面说:“你的命令我服从,你的人格我瞧不起!”再比如:她曾把全月工资,送给一个曾给她打过小报告的女友,作为结婚随礼,而当人家几乎是跪着请她赴宴时,她却拒不出席。
妻有点傻气。傻爱、傻忠、傻义,傻得催人泪下、五体投地。五十年代,我被打入另册,送北大荒脱胎换骨,自知走向深渊,断无出头之日,那时她已从列车员调到局里任打字员,她上升我下降,这是个永远的不等式,我一口气写了洋洋3千字的长信,揉叙事,抒情、议论于一体,阐明我已不再是以往的年轻军官,可能成为永远的囚徒,劝她没必要为我付出更多的代价,为今之计,唯有和我提出离婚,理由是:“划清界线。”这样既能解放她的美妙青春,又能解除我的思想负提,殷切希望她照此办理。信发出去后一个月,她竟亲自来了,我想她一定是照我说的办了,在分手前再见一面,以表丝连。当那管教员领着我到招待所见到她时,意外地发现她神态自若、情绪平稳、托腮翘腿,静穆如同一尊远古的雕像。寒喧几句后,我提到那封长信,她说早收到了。我试着询问她,是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她漫不经心地说,一切手续全办妥了。我一喜,总算卸下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我向她要那张离婚裁定书看看,她从挎包里拿出个大信封,打开一看,差点叫我背过气去——是生气、是激动、是抱怨、是感激,我也说不清。原来那信封里装的是她的户口迁移证、离职证明、团的关系,天哪!她竟抛开了北京,抛开了父母,放弃了工作,死心塌地、一无返悔地到北大荒来了!
“你,你这傻瓜!你怎么能这样?”我真气极了,要不是有管教员在侧,真想给她一巴掌,“天下那有你这样的傻女人!”
“你急什么?你才傻呢,这是一杯苦酒,你自己喝得了吗?分给我一半。”
“你不后悔?”
“就怕你说我后悔,所以把一切退路全断了,现在,爱属于我,你属于我,北大荒属于我,我满足了。”
妻痛痛快快地流下两行长泪,然后平静地站起来,对管教员说:
“请随便给一个安身的窝吧。”
管教员似乎也泪花花了。
妻有点志气。在北大荒农场近30年,我穷到牙齿,困到极点,穷人子多,孩子又接连问世,我没工资,只有几十元生活费,她挺身而出,割草,锄地,无所不干,晚上回来,还得坐在昏暗的灯下,用散碎布头给孩子们拼凑衣服。她把大小不等的布头洗干净,剪成几何图形,拼凑成儿童服装,独具一格。即使如此潦倒,她也从不接受亲友的馈赠,更不手背朝下向人乞借,甚至连至爱亲朋从北京寄来的钱也如数退回。同这样的圣母玛利亚在一起,虽贫虽困,也自得其乐。长夜慢慢,我俩对坐灯下,她穿针引线,我谈天说地,有时我们还玩点文字游戏,比如我们即兴对对联:
我的上联:十数年夫妻,少米没柴空嫁我。
她的下联:两三个儿女,有情有意争叫娘。
我的上联:结婚数十年,朝也愁,暮也愁,把你真苦死了。
她的下联:抛开万种愁,天不管、地不管,比做官自由点。
小土屋里不时传出我们幸福的笑声。
妻有点勇气。史无前例那会儿,我被定为黑靶子,劳动一天,晚上还得脖子上挂块大木牌,低头弯腰,接受批斗,一场下来,腰酸腿痛,大汗淋漓。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到商店拣回一个破包装箱子,剪出两块长方形纸板,用布条粘边,一块写我的名字,一块写她的名字,都用红笔勾×,准备妥当,她自己到“造反总部”,要求同我一起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教育,从此,每次批斗会,我俩一同上台,面北而立,两块自制的“招牌”,轻而松之地挂在脖子上,比大木牌舒服多了。我埋怨她不该自找批斗,她却说:
“怕你寂寞,有我在你身边心情会好一些。”
她告诉我,在批斗会上,低头默诵长篇古文六七篇,会就快散了。而她却聚精会神,洗耳聆听每位发言人的批判稿,回家后还喋喋不休地加以评点,哪个结构严谨,文字通顺;哪个文理松散,语言乏味。本来是一块黑压压的乌云,让她轻轻一吹,顿时云开雾散。壮哉我妻!
爱妻爱不够,夸妻夸不完,她是神,她是仙,她是雅典娜,她是维纳斯,孩子的红太阳,丈夫的北斗星,社会的西王母,家庭的守护神。她嘴里含着橄榄枝,心里亮着长明灯,手捧丘比特,脚踩风火轮!愿天下有妻人同来夸妻,祝天下有情人照此而行。妻的恩没齿难忘,妻的情秃笔难尽。请借篇幅一角,发此文,抒此情,愿我的妻韶华永驻,幸福长存。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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