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注意到,每到下午3点,这对老人会准时出现在我家窗前那条通往公共花园的小径上。大约一个小时后,又顺着原路回来。
他们很老了,满头雪似的白发。老先生身材高大,老太太身躯娇小。他们衣着笔挺,女的总穿色彩鲜艳的套裙,男的有时穿西装,有时穿茄克。老太太挎着老先生的胳膊,微微地依偎着他。有小雨时,老先生就撑着一把很大的粉红色雨伞。
他们一般是默默地走。偶尔,一只松鼠在树上跳跃,或一只野兔飞快地窜过小径,或草坪上的红玫瑰绽开了几朵花苞,就会吸引他们站几分钟,脸上浮现出惊喜,轻轻交谈几句,相视一笑,老先生轻轻地拍几下妻子的手背,然后相拥着无言地离去。
这份黄昏的温馨情爱像一块巨大的磁力场,这时候,无论我正在做什么,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一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在小径弯处的树丛后。
他们是我的邻居,住在对面的红楼里。男的叫汉斯,女的叫安娜,都已年逾七旬,他们没有儿女,养了两只波斯猫,亲热地唤做“儿子”、“女儿”。
他们常常招呼我去喝茶,坐在撑了一把太阳伞、蝴蝶花盛开的大阳台上,一边喝安娜煮的红茶,一边闲聊。
我知道了安娜原是英国人,她至今未入德国籍。
他们是二战中认识的。那时安娜在英军里做护士,汉斯在德国股役。“他昏迷不醒,穿着肮脏的破军装躺在担架上。大概好几个月没洗澡了,浑身散发出恶臭。”安娜每每讲到这里,都要夸张他耸耸鼻子,然后用右手使劲地扇动空气,仿佛又闻到了当年那股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汉斯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搂在安娜的肩头,“但那个肮脏恶臭的小兵还是摄走了你的灵魂。”
安娜毫不否认:“我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也不知道。但一点不假,我确实第一眼就爱上他。”安娜深情地望着汉斯,我相信当年她也这样凝视着那位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地年轻浮虏。
有了安娜,汉斯成了德国战俘里最受人羡慕的一位,他可以享受到红茶、香肠、奶酪和新鲜蔬菜——那是安娜的配给品。
不必描述这以后的一切,这段战时恋情,足可使那么多我耳闻目睹的现代浪漫苍白乏味。
战后,他们结了婚。安娜穿着租借的婚纱,那婚纱是旧的,已经洗过好几水了。她手中捧的花是汉斯的妹妹们从树林里采撷的雏菊和野百合花。
安娜放下茶杯,急急地跑进卧室;汉斯冲我眨巴眼睛,脸上有得意的笑容。一会儿,安娜回来了,手上竟拿着一套崭新的婚纱。这套婚纱价值5千马克,用洁白的缎子和乔其纱缝制的,配着精致的花边。我敢说,它配得起天下最美丽最时髦的新娘。“这是汉斯送给我的。”安娜紧紧地抱着那套婚纱,“是他专门订制的,因为世界上没有那么胖的新娘。”
“我说过多少次了,”汉斯大声地说,“是世界上没有那么美丽的新娘。”
它是安娜60岁的生日礼物。那天晚上,在摇曳的金色的烛光里,汉斯把一个硕大的包装精美的盒子送给她,泪光闪烁,“真对不起,它迟到了35年。”
汉斯把安娜扶进了卧室。
好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美丽的乐曲,一对新人出现在我眼前,新娘穿着已经不太合身的婚纱,他们白发如雪。新娘捧着一束红玫瑰,挽着她的西装笔挺的新郎,缓缓走来。
我的眼睛湿润了。恍惚中,仿佛置身于40多年前那座被炮火毁损的教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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