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他对着几瓶进口葡萄酒若有所思。她想改变方向,但为时已晚,车子在他脚边停下了。他看了她一眼,最初毫无表情,继而露出吃惊的神色,接着显得有点慌乱无措,最后两人微微一笑。他们做过6年夫妻,1年前分居了。自从分道扬镳之后,这是第一次邂逅。俩人笑了笑,几乎同时说了话,不过还是他先开口的:
“你就住在这儿?”
“在爸爸家。”
在爸爸家?他摇摇头。他的汽车里装着罐头、饼干,还有许多瓶酒。他装作在车里整理什么,无非是免得让她看出他那副激动的样子。
他听说岳父死了,但没有勇气去参加葬礼。那是在刚刚分居以后,他没有勇气去向这女人表示礼节性的同情,因为恰恰在一个星期以前,他轻蔑地称她是“母牛”。他说什么来着?“
你是条没心肝的母牛!”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母牛,而是个苗条女人,可当时他没有想出别的侮辱人的词儿来。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呢,管他叫“装腔作势的人”。他想最好别问她妈妈了。
“你呢?”她还是那么俏丽,依然挂着笑容问。
“我在附近这儿有个套间。”
他没有去参加老人的葬礼,他做对了。第一次见面是这个样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超级市场不拘礼节地见面,这样更好。可天都这么晚了,她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总是深更半夜买东西?”他又问道。
“老天,”他想,“她会把我的问话当作讽刺吧?”这恰恰是他们夫妇的一件麻烦事,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怎么样理解他所说的话,就因为这个,他竟然叫她“母牛”。这个侮辱性的词毫无疑问地说明他轻视她。
“不是,不是,是跟几个朋友在家里聚会,决定做点儿吃的,可家里什么也没有。”
“真是巧极了!我也有客来访,来买点喝的、肉饼什么的。”
“竟有这么巧的事!”
她刚说的那几个朋友,是他们俩在一起时的什么人吗?是经常见的那几个人吗?他可是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她向来比他善于交际。不过谁知道是不是男朋友呢?她是个漂亮、苗条的女人,当然可能有情人,这条母牛。
她呢,也在想,他厌恶凑热闹,厌恶走亲访友。在他看来,所谓消遣就是到爸爸家里玩纸牌。可现在竟然请朋友到家做客了。也许是女朋友吧?不管怎么说,他还算年轻……大概是让女朋友呆在房间,他来买东西了。怪不得正买进口葡萄酒呢,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他思量,她不想我。她家里高朋满座。看见她时我有点慌乱,她大概觉察到了,以为我怀念着她。我可不会让她称心如意,不,小姐。
“我存的酒快喝完了,总有客人来。”他说。
“我们家也是接连有聚会。”她说。
“过去你就一向喜欢搞聚会。”
“你可不喜欢。”
“人都在变,是不是:改变自己的习惯……”
“当然。”
“如果你再和我一起生活,会认不出我来的。”
她依然笑容可掬地说:“愿上帝饶了我吧。”
六年期间他们相亲相爱。一个离开一个,俩人谁也不能活。朋友们说:这俩人,如果有谁死了,另一个就会自杀。可朋友们不知道,他们一直受到误解的威胁。他们相爱,但互不理解。好像是爱情有更强大的力量,代替了理解。他说的话她能理解,可他什么也不愿意说。
俩人一块儿走到收款台。他没有主动提出为她付帐,反正她招待朋友用的是自己的钱。他想问问她母亲怎么样;她呢,想问他感觉如何,尿酸的毛病又犯过没有。两个人刚要同时开口说话,却又笑了,接着便什么也没有再说就分手了。
回到家里,她听见妈妈躺在床上嘟哝,说她一定得改改那套半夜三更买东西的习惯,应该交朋友,做点事,不要老是哀叹失去了丈夫。她一言不发,收好买回的东西就睡了。
他回到房间,打开一盒肉饼、饼干包和一瓶葡萄酒,孤零零地吃着、喝着,一直呆到有了睡意,便躺下了。
睡着前她心中在说:“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睡着前他心中在说:“这条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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