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以八股文取士,但他自己偶或为文,却无八股气。他是不受那作文公式束缚的。他那些有关作文的规定,大概是制人而非制于人的吧?他有一手书,颇可见其文风。
先从一个故事说起。
朱元璋原是贫农,当过和尚,又当过乞丐。曾饿将死,倒在路旁,一个叫田兴的商贩救了他,周济他,与他结为兄弟,劝他参加起义的农民军,多方面协助过他。到他已自成一军,进入金陵城,称王了,田兴却离开他,埋名隐姓,仍然做他的商贩而去。朱元璋得天下,做了皇帝,得知有一山东男子,在安徽省六和、来安县间,10日间打死了7只老虎,料是田兴,查之,果然。朱皇帝发过两度诏书,要田兴进京来相见,田兴不肯来。皇帝只好亲手写,书曰: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仰。两次召请,而执意不我肯顾,如何开罪至此?兄长独无故人之情?更不得以勉强相屈。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
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游四方,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
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贼。无德无才,岂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
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言,令人闻之汗下。
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而生平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做皇帝,并非一做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做皇帝便视兄长为臣民也。愿念兄弟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兄弟之情,断不谈国家之事。
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田兴得书,果然过江相见。
这故事,我是从田北湖(田兴的21世孙)著的《田兴传》引来的,未尝考证。我只是想借以说明朱元璋虽以八股取士,而他自己执笔为文,却一点也不八股。他书信中的话,说得多么有个性,有特色,让我们简直是活像见了他这个流氓皇帝是怎个样子似的。朱元璋如不这样写信,他也就不是脚色。
(摘自《羊城晚报》1982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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