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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为人妻
来源:中国青年 作者:陈丹燕

婚姻对于爱情,有人说是坟墓,有人说是升华。还有人说婚后两年是婚姻的危险期……

才结婚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新家,看着在书架上静静放着的一排排书。有些是熟悉的,那是从大学到工作我自己买起来的;有些是不熟悉的,那是丈夫从他的书架里搬过来的。隔得远远的,我都能嗅出他那小屋潮湿的灰气。休假的那几天,我独自坐在自己的家里,环视四处,感到不习惯。

我不习惯的,是一个新的角色:从女儿到妻子。

小时候我好渴望变成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我想跟着大哥和二哥出去玩。那一次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杆气枪,说是去打麻雀。他俩兴冲冲地在走廊里把臭球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我说,我也要去,二哥瞪起眼睛吼一声:你去干什么,人家全是男的!

他们风驰电掣地下楼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家哇哇地哭。那时我很恨自己是个女孩,该死的女孩。那时我很主动地要求穿哥哥剩下来的衣服,灯芯绒茄克,宽宽的橡皮筋勒在手腕上。那时我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必定也是孙悟空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条好汉。只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结婚,做一个人的妻子。

妻子这字眼,在中学和大学的我,总感到有几分滑稽和遥不可及。当寝室里熄了灯,同寝室的同学便各自在枕头上发表议论。现在想来,那是紧张呆板的学生生活中最愉快清新的时刻了。月光从开着的窗外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地飘洒进来,月光里的夜空就像是未来的日子。那时候正是解放思想的纷乱而令人兴奋的日子,大家都热切地谈着异化。我们中文系的女生寝室便谈论婚姻对女性的异化,谈论中国妇女的解放道路,谈年轻女知识分子与男子的平等。谈奶油小生,谈乔治·桑。我热衷地懵懵懂懂地听着,很激动,偶尔也插几句过后自己也觉得幼稚的评论,大同学就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撩开蚊帐,看楼下渐渐安静下来的校园,看远远的小河象指甲一般从矮树丛里亮出星星点点来。我想结婚一定会是一个女孩的坟墓,从此被压迫,从此要为事业和丈夫挣扎,从此蓬头垢面,粗俗不堪,就像《项链》里的女主人公一样。遥遥地听别人说女权运动,觉得很浪漫,很动人,很有同感。

暑假回家,到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屋里玩,听他骄傲地说一句,“女孩上大学是为了找一个好丈夫,做一个现代的时髦妻子”,我立即甩门而去,从此遇见他,只当见到的是一团空气。我想,恐怕只恋爱不结婚是最好的生活道路。要不如何独立,如何不受侵略,如何不走中国妇女传统的贤妻良母的老路?一个人还小的时候,总是把传统的东西一股脑儿看成腐烂的东西,恨不得扔干净,等到大了,才会细细地用心和眼睛去分辨和挑拣一下。

但爱情是不由分说地呼啸而来,说不清道不白的美好。那些恋爱的日子,早晨我跨过方格子的人行道去上班,看着头顶上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简直相信这些美好的日子是对我以前做过什么好事的报答。紧接着,结婚也劈头盖脸地来了。

等到我在自己陌生的家里独自端详书架里排列得古怪的书本时,才醒悟过来真正关键的时刻到了。

丈夫劳累一天回来,看到结婚以前从来没做过饭的我在举着锅盖当盾炒青菜,说:“真是一百个人里也找不到一个的好妻子!”说完去盛饭。他喜欢糙米饭,我喜欢精米饭。他看到盛上来的是硕大而稀松的糙米,又说:“真是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的好妻子!”吃着饭,我想,也许这便是意识深处的大丈夫主义,我一辈子只好吃糙米了。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点凄凉。吃完饭,丈夫说:“你很聪明,不要满足安安静静的上班下班,居家过日子。你可以写作。”但我这时没有听见,只是闻着满屋子的新家具的清新气味和衣袖上的花生油味,反反复复地衡量关于家庭中男女平等问题。回想着丈夫狼吞虎咽吃饭时心里的愉快,我问自己,这是否是异化的苗头?

有一天丈夫说大学里的朋友们要聚会,是一个纯男人的聚会。我等啊等啊,开着的窗户外渐渐静下来了,别人家的夜哭郎哭了又睡着了,别人家的电视早关上了,街对面的夜宵铺砰砰地关了门,他还没回来。我慢慢地从焦躁到委屈,终于愤怒起来。大家都出去吧!我换上衣服和高跟鞋,关上门走到街上。街上没有人,偶尔有辆昏昏欲睡的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过去,公共汽车站一个人也没有。我在街上走,自个摸着做晚饭时让油溅疼的胳膊,平息不下气愤。走了一圈,又回到家门口,我想好了,丈夫一定会焦急地抓住我的手问: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你碰见坏人怎么办?你出了事我怎么办?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代?我就冷冷地说:大家都有会朋友的自由。

我打开家门,丈夫并没回家。

第二天,有一个编辑来向我约稿,打电话到家里,妈妈接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不要丢了自己拼命建立起来的事业。你才25岁。”

我心里很烦乱,好像又向庸俗的家庭妇女迈进了一步。我下班回到家,饿着肚子打草稿,间或愤愤不平地瞥一眼暮色渐深的厨房,想,该丈夫做做饭了。

丈夫重重地上楼梯,惊讶地冲进房间:“你生病啦?怎么还没做饭?”

我说我就是没做饭,我要写文章。我想当时我一定有一点决一死战的样子。丈夫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放下书包,走进厨房。

爆油锅了,饭熟了,摆碗了。丈夫叫可以吃饭了。我心烦意乱地走出去,丈夫帮我盛好了饭。吃完不是我烧的饭,我一点也没有平等了的感觉,心里像有什么软软硬硬的东西堵着,尤其看到丈夫把奔波了一天的脚搁到桌下,千辛万苦地读通史的时候。

那灯暗暗给丈夫脸上照出了一天的辛苦,也照出他内心没有因为辛苦而熄灭或者用完的热情。他的眼睛,黑色的,发亮的,象一匹年轻的马的眼睛。

心里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象灯光一样弥漫开来。我看着他,看他的眉头皱成川字,他的灵魂总时时刻刻在寻找和追求着什么。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音乐般的响。

夜里,我被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醒,那是熟睡了的丈夫的头,从枕头上滑到我的胳膊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熟睡的男人。沉重的呼吸,拧着眉尖,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争斗和撕咬着。在窗帘缝里的微弱月光里,我吃惊地看他。丈夫心里的世界远远不象他白天那么稳重坚强。他的手抓疼了我的手肘,他的头往枕头更柔软的地方钻。那一刻他像个受委屈的男孩,像在外面打架打输了的小男孩。这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又深又大的同情和温柔从心里升起,我明白了刚刚那一阵碎裂是什么,我也明白了现在我的感觉便是平等。当一个妻子深深地同情和爱自己丈夫的时候,当她心里充满温柔地体恤他的时候,她在精神上就平等了。

丈夫和妻子的平等应该像雨后的水洼,倒映着特别蓝的天,特别美丽的阳光和特别绿的树叶,这里有许多温柔的爱和同情。这是世界上所有平等中最好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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