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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存的慰藉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路长琴

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没有了筑英。我觉得,他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出差去了——到北京,到上海,也许还远一点,到欧洲。而不久,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在孩子们正在做功课、我倚在床边织毛衣的时候,他会像每次那样,臂下夹着一个大公文包,身上袭了一团冷气,突然出现在门廊里。他会变戏法似地从口袋掏出一叠小人书和巧克力,会立刻卷起袖子冲进厨房,还会在路过我的洗衣盆的时候,顽皮地笑着,把一方脏手帕悄悄地扔进去……

筑英,你走得不是太匆促一点了么?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真的生你的气了。不为你东西也不收拾,就跑去帮薛家修下水道,这是应该的;也不为你事先不曾关照一声,说走就走,这在我们本来已是常事。我只恨你太不顾惜自己。肚子疼了多久了——去看过么?牙齿掉了多久了——好不容易托人约好下周二去镶,可你又忙着到四川出差去了。

你说:“平平、全全,瞧妈妈不管我了。”

你还说:“幸亏刚给你们换了一罐气!”

你已经走出了门,又折回来,最后的一句话是:“手帕忘在床边了。”

而从14日夜到15日下午,差不多20个小时,你挣扎着,在招待所、在急诊室、在三轮摩托上、在排着长队的化验室门口。在离我们几千里的陌生的地方,你生怕耽误了身边同志的吃饭和休息,生怕呕出的血沫会弄脏别人借给你穿的毛背心,生怕用便盆会给别人添太多的麻烦,却惟独没有为这个有我、有孩子、有对你说来像生命一样宝贵的工作的世界留下一句话……你没有想到啊,你怎么可能想到呢?你的生命,正待掀开新的一页——事业一天天兴旺,渴望已久的项目正一个个展开;老父亲平反昭雪,精神上压了几十年的沉重的负担从此移去;我们分了新房子;孩子们都已经懂事;还有那最珍贵的、你刚刚填过的入党志愿书……你一定以为,一切苦难,都会像以往经历过无数次的那样,在顽强的意志面前如晨雾一样消散。而你又回来了,回实验室、回家、回到浓荫郁郁的斯大林大街,在一片奔忙中感受着生命的力——

但料想不到的打击,还是在一瞬间袭来。你挣扎了20个钟头,耐心地等待着医学的判断与行动。余下的,你的色度学知识,你的5门外语,你的意志,你的责任感,你对事业和生话的一片挚爱,都已经无能为力。

不过43岁嘛!大学毕业以后苦苦摔打了20年,正要挑起一副重担,却一句话也没有,默默地,用你虽然还在壮年,但毕竟累坏了、用垮了的身体强忍了20个小时,倏地离去。

我要求最后再为你理一次发。多少年来你的头都是我理。我总怨你太瘦,推子都不好走,希望有一天你能歇一歇,胖一点,就像那次刚从西德回来那样。

我要求替你穿衣。除了我,又有谁知道你的尺寸和喜欢的颜色呢?

我拉开你的提包,满满的,全是书。我把你最常看的德语课本拿出来,枕在你的头下。你是一刻也离不开书的。

你临终的面容是平静的。你在想什么呢?

咱们的日子相当清苦。你送给我的定情物,还记得么,是一段4尺长的蓝布。你说:“我就剩这一点东西了。”后来,我亲手用它为你缝了一件衬衣。你一直用一只老怀表。直到1979年才第一次穿上弟弟送的的确凉制服。

你几乎不知什么叫做安憩。星期六晚上的电视节目,是要孩子们强拉着你才坐下来看几眼。什么活儿你都揽,谁的事你都管,吃饭走路你都嫌浪费时间。你知道有多少同志责备我吗——“小路,快管管你们老蒋吧!”

不能说社会对你一直都是宽厚公正的。但只要有一丝来自组织与同志的温暖,你都把它藏在心头。你绝不自弃、自卑与阴郁,而是坚定地选择了自强不息。你不信偏见能遮断一切。你认为,每个人都能表现出他的价值,只要诚实、只要一心向着光明。

到明年3月,就是我们结婚15周年的日子了。我会带着平儿和全儿,踏着雪,从没有化冻的南湖上走过,就像1968年我们刚办了结婚登记回来那次一样。雪,会在脚下吱吱地响,湖面上会留下……不是两双,而是3双清晰的脚印。

筑英去了。在实验室,在办公楼,在图书馆,

在篮球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一米八二的高身条,再也听不到你款款的南音。但是,只要看一眼伏案攻读的平儿,就会想起你的坚韧;只要问一问欢蹦乱跳的全儿,就会想起你的敏捷。

更况且,身边有多少好同志呵!一个室的、一个所的、一个系统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他们和我一起落泪,一起痛悼,一起鼓起勇气生活下去、奋斗下去。筑英,你用你那颗博大的心,在人间播种的仁爱和友情,他们加倍地来偿还了。

中途离去毕竟是不堪的!然而,筑英,我时时感到慰藉的是,你的这43年,活得清清白白,活得实实在在,活得像个硬汉子。不错,我们很少流连于花间柳下,也从没有享受过富贵荣华。可是,你却真正地体味了奋斗与得胜的大苦大乐。我知道,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这样生活。而我,就算再有100次机会,也还是选你做丈夫。

安息吧!筑英。你累了,应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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