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生活,实际上并没有牢不可破的规则;即使有,也无人予以监督、教训.在整个社会中,尤以皇帝最讨厌循规蹈距,也最能打破规则,把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个皇帝有一个皇帝的做法,不必先学会了如何做皇帝才来做皇帝,而既已做了皇帝就不必再学如何做皇帝.不过,大部分皇帝做法是近似的: 政,总是要听,只是繁简勤惰不同,高明与低劣不尽相同;大的仪式总要参加,在外形上总要象个皇帝样子;后宫总少不了千百个女人.做皇帝的乐趣不在于能够管理国事,而是无人能阻碍他的随心所欲,凡世人能够享受的,皇帝大多要尽其极致,包括任意喜怒.皇帝可以杀无罪之人,可以封无功之将;可以做皇帝的性情、习性与常人不同,加上天资、气质、生理等因素,便生出很多怪癖.不太突出的、无伤大雅的怪癖不会引起史家的注意,也难以传播.因而怪癖的皇帝更显得非同寻常。
辽穆宗的行止可以称得上怪.他不理国事,对于游猎,则无论穷冬盛夏,不废驰骋;夜则酣饮,达旦方寝,日中方起,国人谓之“睡王”.嫔御满前,并不一顾,皇后空守中宫十九年,不纳妃,甚至恶见妇人,近侍、侍奉入寝者皆为宦官。
南北朝宋明帝忌讳特别多,回避的事物、语言有数十种.认为“白”字最刺眼,见屏风上书写的古来名文中有白字,都要改易,用玄、黄、朱、紫替代。
在重农抑商、商人不得衣锦绣、应科举的古代,汉灵帝、南齐东昏侯、明武宗却常常扮成商人、玩做买卖的游戏.汉灵帝在西苑设市,亦曾列肆于后宫,令后宫采女为客舍主人,灵帝身着商贾眼,随便走到一舍前,采女为之摆酒食,灵帝召采女共进酒食以为戏乐.在后宫的市肆中,灵帝令采女有的贩卖、有的行窃,双方争斗,灵帝饮宴观赏为乐.患痴呆症的普惠帝曾在西苑卖葵菜、篮子、鸡面之属,被大臣指为亏败国体,贬损令闻.南齐东昏侯在苑中摆开市场,把太官每天早晨供进的酒肉杂肴拿来,令宫女屠酤.宠妃潘氏被任命为市令,东昏侯自命为市魁,买卖中争执者到潘氏面前,由潘氏判决,东昏侯负责执罚.明武宗开设固定、长期的皇店.宝和六店储宫中财物,分别是,一宝和、二和远、三顺宁、四福德、五福吉、六宝延.武宗经常到六店与宦官店主贸易,武宗身着商人衣,头戴瓜拉帽,自宝和至宝延,手持帐簿算盘,与店主大声讨价还价,宦官店主也毫不谦让,后来别立市正,负责调解纠纷.买卖完之后,则拥至廊下家,廊下家是宦官开设的酒家,内中极为热闹,宫女与外间的勾栏女艺人扮作酒妇,或弹弄筝、琴、琵琶,声音嘈杂.武宗坐在人群里饮酒,只见各种打扮的人杂出杂进,一杯茶的工夫,武宗溜跶到廊下,遍睹跳猿、骗马、斗鸡、逐犬各种游戏.酒醉则宿于酒家,有时连续几天乐于其中。
缘旍、担旍是一项危险的杂技,而商朝宋后废帝和齐东昏侯却对此入迷.宋后废帝五、六岁时就喜好缘竿,常常爬到离地一丈多高的旍竿上,达半食之久才下来,东昏侯少时颇有膂力,以担旍为能事.初学担旍时掌握不好平衡,旍竿每每倾倒,有时砸伤脚腕,但无损于他苦练的意志.后来又学担白虎旍,自制杂色锦伎衣,缀以金花玉镜众宝,增加旍竿的姿彩.白虎竿长七丈五尺,手担、肩担精熟后,东昏侯又练习用牙齿担,以牺牲牙齿为代价,折齿而不倦,真是奇行异能。
东昏侯与明武宗等皇帝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不安于清闲,以练武、整军、骑射为乐事.东昏侯“乌帽盬褶,备羽仪,登南掖门临望.又虚设铠马斋仗千人,皆张弓拔白,出东掖门,称蒋王出荡.”把闲聊无事的宫女们组为军队,后来又将宦官整军.在虚设的战场上,东昏侯亲自临阵,“战斗”中“受伤”,众人抬舆接护.在阅武堂设军官,每夜严警,东昏侯常在夜间骑马出入宫中;后来叛乱、战争真的出现,东昏侯属下皆不尽力,最后祸起萧墙。
明武帝自称威武大将军,设立“内教场”,以江彬等四人统领“外四家兵”,武宗自统一营,谓之中军.军士们每日早晚操练,武宗监督检校,名为“过锦”.王守仁剿灭朱宸豪叛乱,将朱宸豪押解至南京,武宗命人为其解绑,令其纵马,作为皇帝他要“亲擒”叛首,以享征战立功之乐趣.皇帝中的能工巧匠往往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南朝宋后废帝刘昱,史载“凡诸鄙事,过目则能,锻银、裁衣,莫不精绝.未尝吹篪,执管便韵”.唐僖宗不仅是击蔴上的运动健将,“剑槊、法算,至于音律、幽博,无不精妙”.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枿帖睦尔精通木工、机械,京城人称之为“鲁班天子”.元顺帝是位高水平的设计师,他曾设计龙舟式样,舟长一百二十尺,广二十尺,前瓦帘棚、穿廊、两暖阁,后庑殿楼子.龙身并殿宇用五彩金妆,前有两爪,行时龙首、眼、口、爪、尾皆动.顺帝还曾为近侍设计建宅,制出屋样,付匠者为之.又自制微型宫殿,用木条巧妙搭成,高尺余、栋梁楹榱,宛转皆具.元顺帝亲自设计制作的水晶宫漏最能代表他的技艺水平.宫漏高约六、七尺,宽长三尺,“造木为匮,阴藏诸壶其中,运水上下,匮上设四方三圣殿,匮腰立玉女,捧时刻筹,时至辄浮水而上.左右立二金甲神人,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自能按更而击,无分毫差.当钟、钲之鸣,狮凤在侧者皆翔舞,匮之东西有日月宫,飞仙六人立宫前,遇子午时飞仙自能耦进,度仙桥,达三圣殿,已而复退立如前.其精巧绝出,人谓前代所鲜有”.这种巧夺天工的宫漏,元顺帝做过不只一个,元亡后,明司天监长官进献给朱元璋一座元顺帝所制的水晶宫漏,朱元璋过目后,对侍臣说: “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以治天下,何至灭亡? ”命人砸碎之。
明熹宗天启皇帝,集上述皇帝的偏好与禀赋于一身.明熹宗不好女色,夜宴结束后,又兴致盎然地欣赏杂戏,霄分(子夜)始就忱.有时夜间兴奋,在灯下舞刀.上树掏鸟巢,曾失足堕地,裂裳破面;又曾于太液池上摇浆,风起船翻,险些溺死.在宦官的唆使下,熹宗常以残杀猎物为乐,有时照例视察太学,大臣还未赐茶就匆匆回宫,到十库后打猎,抓住狐兔后,挥刀使其身首异处,而眼睛尚在转动,众宦官称贺欢笑.玩弹弓、放马铳,也是天启皇帝的乐事,近侍宦官也常常手持马铳习射,一次暖殿(宦官职名)王进在御前放铳,铳身被高温烧断,落下,打落其左手,熹宗险些遇难。
“龙凤旌旗左右分,广场排列阵如云”.宫中的广场有时会变成演兵场,天启皇帝要与皇后同御同操,天启统率宦官三百人,旗帜绘龙,列左;皇后统率宫女三百人,旗帜绘凤,列右,张皇后秀慧沉静,变成操练场上的女将实非其所愿,不得已勉为其难.有一次她姗姗来迟,称病,熹宗很是不快,不多时她又先告辞回去了.熹宗没能被皇后扫了兴致,仍旧欢笑如初,命宫女中丰硕者代替皇后,一个宫女难以服众,索性选出三名宫女共为统率.宫女、宦官们各持战具,在操场上来回奔跑。
天启皇帝最拿手的是木工和机械,可与元顺帝论短长.他对水傀儡戏有所创造、设计用方铜池,长、宽各三丈,贮水浮竹板,板上立各色傀儡.池侧设有一帐,钟鼓司的习艺宦官隐身帐内,引动傀儡机关,傀儡便活动起来.后场有鸣锣鼓者,代傀儡道白者.当时常演的傀儡戏有“东方朔偷桃”、“三宝太监下西洋”等。
铜缸水戏在当时可称为奇技,可见天启皇帝之聪明绝顶.他在盛水的铜缸(或大木桶)下,凿孔设置机关,用机关操纵,缸中的水或泻如瀑布、或散若飞雪、最后则亭亭直上如玉柱,类似今日的人工喷泉.有时从下面涌上一只圆木球,核桃大小,在水尖上,随水的运动而高下跳荡,久而不堕,宫女们欢笑惊叹:
御前呼笑不胜喧,惟看君王弄水盘.瀑布喷残飞雪霁,玉竿高处拥金丸。
耗费朱由校最多精力的是木工,好造漆器、砚床、梳匣等精巧器具,尤在雕刻上见工夫,作品施以五彩,精致妙丽,出人意表.在做工上,他对自己要求极严,制成一件作品后,先是欣喜,后又不满意,弃之,再做,毫不厌倦.有时宦官拿着急切章疏来呈奏,却见皇帝正得意地“工作”,天启不愿让烦人的政事打断他的“工作”,便令识字女官朗诵奏疏上的官职、姓名和大学士所拟的批语,然后对送奏疏来的秉笔太监王体乾说: “我都知道了,你们用心行去”.由此,皇帝裁决政事的卐笔便拿到了弄权的宦官手中。
明熹宗做了那么多精美的器物,他自己并不知道有何用途,只是一味地做.有时他让宦官拿到市上去卖,其实他并不缺钱,也不象万历皇帝那样贪财,只是给作品找个去处.既然卖,自然不能太便宜,他的护灯小屏八幅和雕刻的“寒雀争梅戏”,让小太监出去卖,叮嘱他,御制之物,价须一万.第二天,小太监如数把钱呈上,熹宗大悦。
熹宗死后,崇祯以异母弟身份入继大统,见到先皇留下的一座沉香假山,上面池台林馆悉具,灯屏、香几精美依旧.崇祯低声说:
“亦一时精神所寄也”。
倡优在古代一贯受到鄙视,有些皇帝却在后宫以演戏为乐事.这种戏分为两个层次,宫中秘戏不可为外人道也,不能归作文艺项目.西汉的周仁因病而成为宦官,得以参加后宫秘戏;北宋的佞臣蔡攸、王黼曾参与过宫中秘戏,或侍曲宴,身着短衫窄裤,面部涂青抹红,杂倡优侏儒,道市井淫物谑浪语.层次稍高的戏有艺术成份,但皇帝主要当作游戏为之.后唐庄宗李存勖是个最好演戏的皇帝,他艺名“李天下”,演戏的爱好在幼年形成,称帝后更能尽情演戏.他的戏多是自编自演,乐在能够装成各色人物.皇后刘氏与父亲失散多年,其父刘山人身份低贱,到宫门前认女,而刘皇后拒不认父.后来庄宗以此为题材,戏弄皇后,他穿着一身破旧衣服,背负蓍囊、药笈(刘父为卖药人),让儿子提着破帽随其后.刘皇后正在午睡,庄宗径直来到她卧房,说: “刘山人来省女! ”刘皇后猛醒、惊愕,然后大怒,打了儿子。
宋徽宗与蔡攸等人在内廷学俳优们演戏,有一次他们演参军戏,徽宗扮演参军,疾步走出,蔡攸戏语道: “陛下好个神宗皇帝! ”徽宗找来一根棍杖予以回击,回敬蔡攸: “你也好个司马丞相! ”看来这未必是预先编好的内容,徽宗闲逸风流,时时作戏,又时时弄假成真,与他的书、画修养相比,显得荒诞不经。
辽兴宗耶律宗真常常夜间酣饮,有时加入到伶人乐队中自娱自乐.一次,他兴致高昂,入乐队弹奏,命后、妃们换上女道士衣服,在席上表演.皇后父亲萧磨只觉得很丢面子,说: 汉番百官都在场,让后妃演戏,不太合适! 辽兴宗当即给了岳父一耳光,说: 我都上场了,你算什么!
清代道光、同治都曾演过片断戏,据说都与孝道有关.道光皇帝为了娱悦生母,在母后生日时,演斑衣戏彩一阕,挂白须、衣斑连衣,手持鼗鼓作孺子戏舞状,对着母后唱老莱子那一段,剧情采自老莱子作孺子憨态博父母欢悦的故事.同治演戏也是为了其母,慈禧嗜好观戏,尤好淫剧,同治帝随着年龄增长,深以为耻,但又难以阻止母后点淫戏.一天,慈禧又点“翠屏山”,同治闻之,便到后台化妆扮演石秀,开演之后,石秀的戏被他草草了结,戏词削减大半,而潘巧云的戏也不得不潦草完成,又一日,慈禧又点了出“双摇会”,同治扮戏中劝架之邻居,戏词是他有意加上的: “你我两家邻居,相处多年,你家大爷年纪也不小了,家庭里若是这样常常闹笑话,闹个不了,非但不成体统,也未免太不给年轻的人留地步了! ”慈禧在台下听得难受,却不便发作.其实,同治皇帝若无演戏的爱好,是不敢临时赶场的,既有演戏的爱好,就不会只为其母而演.野史上说,同治好演戏却不能合关目,每演必扮戏中无足重要之人.一日演打灶,载徵(恭亲王奕醖长子)扮小叔,某妃扮李三嫂,而同治皇帝则扮灶君,身着黑袍,手执木板,为李三嫂一詈一击以为乐。
皇帝历经的乐事多了,总想发现、尝试新的乐事.有的以伤人为乐、杀人为乐、观人丑态为乐,例如唐敬宗李湛喜欢观赏激烈的角抵,以伤人为乐,或夜里出外自捕狐狸,谓之“打夜狸”.北齐文宣帝高洋正为找不到新的乐事而烦恼,逢其弟高淖入朝,高洋问: 以什么为乐? 高淖说: 捉蝎子最乐.高洋立即实践,一夜就收集蝎子五斗,放置在一个大浴斛中,将一无辜者脱衣投入浴斛.那人周身爬满了密集的蝎子,痛苦至极! 哀号宛转,徒劳挣扎.高洋观赏了人被蝎子螫死的过程,后来飞书给高淖说: 有这样的快活事,怎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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