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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
来源:古代文学书库 作者: 发布

(明)李贽

《拜月西厢》, 化工也; 《琵琶》, 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 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 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 今夫天之所生, 地之所长, 百卉具在, 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 了不可得, 岂其智固不能得之与? 要知造化无工, 虽有神圣, 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 而其谁能得之? 由此观之, 画工虽巧, 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 寸心千古, 可悲也夫! 且吾闻之, 追风逐电之足, 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 声应气求之夫, 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 风行水上之文, 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 偶对之切; 依于理道, 合乎法度; 首尾相应, 虚实相生, 种种禅病, 皆所以语文, 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 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 何工之有? 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生者, 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 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 不遗余力, 是故语尽而意亦尽, 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观览《琵琶》而弹之矣, 一弹而叹, 再弹而怨, 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 此其故何邪? 岂其似真非真, 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邪? 盖虽工巧之极, 其气力限量, 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 则其感人, 仅仅如是, 何足怪哉! 《西厢拜月》, 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 如化工之于物, 其工巧自不可思议耳.且夫世之真能文者, 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无状可怪之事, 其喉间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 其口头又时时有許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 蓄极积久, 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 触目兴叹, 夺他人之酒杯, 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 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 昭回云汉, 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 发狂大叫, 流涕恸哭, 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 切齿咬牙, 欲杀欲割, 而终不忍藏于名山, 投之水火.予览斯记, 想见其为人, 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 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 羡张生之奇遇.此云雨之翻覆, 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 小小风流一事耳, 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 而又过之.尧夫云: "唐虞揖让三杯酒, 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 何等也, 而以一局觑之, 至眇小矣! 呜呼! 今古豪杰大抵皆然, 小中见大, 大中见小.举一毛端, 建宝王刹; 坐微尘里, 转大琺錀, 此自至理, 非干戏论.倘尔不信, 中庭月下, 木落秋空; 寂寞书斋, 独自无赖, 试取琴心, 一弹再鼓, 其无尽藏? 不可思议工巧, 固可思也.呜呼! 若彼作者, 吾安能见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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