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把戴震看成是一位埋头考据的朴学家,这是对他的最大误解。事实上尽管戴震在经学、小学、数学、天文学等领域内达到了很少有人能够达到的深度,但他的最主要的贡献却是哲学上的建树,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乾嘉学者的主要方面。
宋明理学发展到末流,往往空谈心性,束书不观。程朱主张“性即理”,陆王高谈“心即理”,两派的后学者不再去“自家体贴”,各诵先师之言,互相驳难,往往难以论定轨是孰非,逐渐形成了一种“宁道孔孟误,讳说程朱非”的社会风气,儒家原旨晦而不彰。自明代中叶以后,一些学者逐渐认识到要解决儒学内部的纷争,必须“取证于经书”,考据之风慢慢形成。经过明清嬗代之巨变,一些学者认识到空谈足以亡国,因此在考据的基础上,又注意“经世致用”,力图使儒学成为对国家、对百姓有用的学问。他们在自己的学术主张中,或纠程、朱之偏、或矫陆、王之失,对宋明以来的理学思想提出了不同程度的批评,希望恢复孔孟儒学的本来面目。戴震的学术思想就是这一时代思潮下的产物。
1.故训名物:明道之具
自宋儒将“道问学”与“尊德性”判为两途,后世儒者专重于“尊德性”,不重视“闻见之知”,舍训诂、名物而空谈义理。宋代学者黄震曾说,本朝经学“摆落训诂,直寻义理”。明代心学独盛,好讲现成“良知”,不需要“工夫”就可以直透“本体”,只要静坐就可以“致良知”。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针对明代学风之流弊,提出“经学即理学”,主张“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戴震继承了自顾炎武以来的学术传统,加以发展,提出“由故训以明义理”、“执义理而后能考核”的学术思想,把“义理”建立在扎扎实实的考据基础上。
戴震认为,孔孟之道就在《六经》之中。他在《沈学士文集序》中说:
以今之去古既远,圣人之道在《六经》也。当其时,不过据夫共闻习知,以阐幽而表微。然其名义制度,自千百世下,遥溯之至于英之能通。
“圣人之道”在圣人之世虽为人所“共闻习知”,但传之既久,千百年以后,其“名义制度”往往“莫之能通”。因此,他认为“是以凡学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他解释说:
离词,则舍小学故训无所借。辨言,则合其立言之体无从而相接以心。
离词、辨言是“闻道”的必由之路。因此,戴震特别推崇“六经尊眼、郑”的惠栋。在《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一文中,他痛心地指出,“《六经》微言,后人以歧趋而失之”。他批评有人区分汉来,将故训与义理截然判为两途的议论,指出:
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于义。此试震之大不解也者。夫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奚有于经学之云乎哉!
他反对舍经学而空谈义理,主张贤人、圣人之理义须“求之古经”。但“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县隔”,还必须“求之故训”。他说:
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
那么,贤人、圣人之理义在哪里?戴震认为“存乎典章制度者也”。这些“典章制度”不是空虚无物的,而是贤人圣人的大制作,它可以施之于今,经世致用。他批评那些将故训、典章制度和理义截然分开的人说:
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胡为;理义不存平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
戴震感叹说:“夫今人读书,文字之鲜能通,妄谓通其语言;语言之鲜能有通,妄谓通其心志,而日傅合不谬,吾不敢知也。”数百年以来,学风日坏,特别是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往往流于“凿空”,各家所说的“道”已非儒家的原旨。士生千载之后,求道于典章制度之中,但遗文垂绝,今古县隔,因此,研究古代的训诂、名物就显得特别重要。戴震反复申明这一点。作为他的最基本的学术主张。如在《古经解钧沉序》一文中,他说:
后之论汉儒者辄曰:故训之学云耳,未与于理精而义明。则诘之以求理义于古经之外乎?若犹存古经中也,则凿空得之乎?呜呼!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他把小学、文字作为理解“圣贤之心志”的必由之路,正如舍舟揖无以渡江河、舍台阶无以至堂坛一样。从他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明白,他强调“明道”的工具是踏踏实实的学问,而不是束书不观的空谈。他希望通过文字训诂的功夫,以上窥儒家贤人圣人的“心志”,以恢复儒学的原旨,这是对宋明儒学的矫正。
2.义理·考据·词章
宋儒程颐曾将学术门类划分为三。他说:“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所谓文章、训诂、儒者之学,拿清代学者的话来说,就是词章、考据和义理之学。程颐把文章、训诂之学与释道异端相提并论。他说:“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程颐的观点大体为后世理学家所沿袭。如王阳明就对训诂之学、记诵之学、词章之学大加鄙薄。
戴震在论学中多处涉及到义理、考据、词章及三者间的关系。乾隆乙亥(1755)在《与方希原书》中,戴震说:
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
在他看来,理义(义理)、制数(考据)、文章(词章)同为学问之途,但三者之间有高下之分,义理、考据之学高于文章之学。
至于义理与考据孰轻孰重,戴震的认识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在早年,他把义理与考据加以分别,认为汉儒、来儒互有得失:“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中年则尊考据而轻义理,认为“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到了晚年,他的学术思想已经成熟,他承认过去的言论有些偏激,重新确立了义理的地位:“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义理又何源哉?吾前言过矣!”他承认义理最为重要,考据、词章只不过是通向义理的手段而已。他的真正学术兴趣是在义理方面。
但是,戴震所说的义理与宋儒的义理是不同的。他批评“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见”,这种凭空臆说的所谓“义理”与圣人之大道相去甚远。他主张在考据的基础上重新发展儒家的义理之学。在《与某书》中说:
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问道,必空所依傍。汉儒故训有师承,亦有时附会;吾人附会凿空益多,宋儒则恃胸臆为此,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宜平心体会经文,有一字非其解,则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
儒家的原始精神,被宋儒弄得晦而不彰。即使汉儒训诂,也不一定合乎儒学原义。因此,必须平心体会经文,以客观的态度去阐发义理。
3.义理三书
戴震不仅主张由训诂名物以明义理,他还主张“执义理而后能考核”。戴震生活的时代,正值考据学方兴未艾,“时人方贵博雅考订”,以至于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空谈义理,可以无作”。但戴震的学术目标并不限于仅仅考订字义、辨证名物,他有更高的追求,即重建儒学义理,咑椡宋明以来理学家的一切虚妄不实之说。他提出“执义理而后能考据”的主张,着手于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戴门弟子段玉裁在《戴东原先生年谱》中阐发说:
先生之治经,……盖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则施政利民,舍则垂世立教而无弊。浅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间,惑矣!
段玉裁对师训深有所契,故能明了戴学之要领。戴震本人也以“轿夫”与“坐轿人”来说明训诂名物与义理之间的关系:
训诂、声韵、天象、舆地四者,如房舆之隶也。余所明道,则乘舆之大人也。当世号为通人,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
戴震自视甚高,故看不起那些只知考据的所谓“当世通人”。他认为如果“故训非以明义理,则故训胡为?”对戴学颇有异议的章学诚深明此旨。他说
凡戴君所学,深通训沽,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为戴君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之所未发,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戴震学术的真正价值正在于他的“义理之学”。他与那些钻研训佑仅仅是为了明经义的“博雅君子”不同,在训诂、经义的基础上,建构了一种新的哲学体系,并用这种新哲学体系来研究经学、训诂,这是他高于时人的地方。
戴震的“义理之学”集中体现在他的“义理三书”之中。这三种书就是《原善》、《绪言》与《孟子字义疏证》;在这《义理三书》中,戴震对儒家哲学体系作了新的解释,而与宋明以来理学家的发挥大异其趣。他的目的是想通过对儒家哲学范畴的重新闻发,使这些范畴恢复它们的原始面目,从而抽去理学赖以建立的哲学基础。
“义理三书”系统反映了戴震的天道观、人性论和认识论。
天道观一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说:“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又说:“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这里,他把理学家弄得神秘莫测的“道”用一句简明扼要的话就说得清清楚楚,道并非程朱所说的“形而上”的东西,而是物质性的实体,即阴阳五行。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物质运动过程。可见,在天道观上,戴震是明确的唯物论者。循此思路,戴震重新闻发了“理”这个重要范畴。他认为,“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曰理”。所谓“天理”,即是“言乎自然之分理”,也就是自然规律。“理”又是人类的道德规律:“在己与人皆谓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理者,存乎欲者也。”理学家将理与欲截然对立,戴震则认为理与欲是统一的,欲望的适当满足即是理。
人性论。戴震不笼统地说性善、性恶。他区分出“欲”与“觉”:
有天地然后有人物,有人物而辨其资始曰性。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
自然欲望与道德理性都是人性中的两个方面。因此他又说:
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所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
戴震在承认人性中包含着自然欲望与道德理性两方面的前提下,推论出仁、智等道德规范并非外铄,而出于人性的自觉,因此,道德规范应该照顾到人性的两个方面,不能只强调“天理”而否认“人欲”。这是对理学家所谓“天理增得一分,人欲减少一分”的反动
认识论。戴震认为,人类具有认识外在事物和道德自觉的能力。他说:“思者,心之能也。”又说:“血气心知有自具之能:口能辨味,耳能辨声,目能辨色,心能辨夫理义。”这就是说,作为自然规律的理和作为道德规律的理,和味与声色一样,都是客观的,可以被人类所认识。那么,如何去认识理呢?戴震说:
心之神明,于事物成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
又说:于物有察有不察。察者尽其实;不察,斯疑谬承之。疑谬之谓失理。
虽然人有贤愚之不同,认识能力有高有低,但要认识事物,必须去对事物进行一番“察”的功夫。这里,“察”可以释为观察、调查、研究。可见,戴震的认识论不同于理学家。程朱理学家表面上也说“即物穷理”、“格物致知”,实际上是即心穷理,并不重视外在实践。
4.对理学的批判
戴震是在批判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的。在“义理三书”中,他对儒家哲学范畴进行了重新阐释,以清除程朱理学家的谬说。除了在天道观、人性论和认识论诸方面进行了系统论辨外,还从社会哲学方面对理学进行了批判。
程朱理学的产生,原本是为了维护孔孟儒学的权威,以与释、道二教相抗衡。但理学思想中,援释入儒、援道入儒的地方随处可见。戴震指出理学家表面上力破老释,实际上杂袭其言,因此,他们的论点很难说是符合孔孟儒学的原旨。他说:
盖程子、朱子之学,借阶于老庄释氏,故仅以理之一字易其所谓“真宰”、“真空”者,而余无所易。其学非出于荀子,而偶与荀子合。故被以为恶者,此亦咎之;彼以为出于圣人者,此以为出于天。出于天与出于圣人,岂有异乎!……《六经》孔孟而下,有荀子及老庄释氏矣,然《六经》孔孟之道犹在也。自宋儒杂荀子及老庄释氏以入《六经》孔孟之书,学者莫知其非,而《六经》孔孟之道亡矣!
这样,程朱理学虽然号称接续了儒家道统,所谓“天不生程朱,仲尼如长夜”,实际上所代表的并不是纯粹的孔孟之道。在《孟子字义疏证》序言中,戴震批评说:
目之为贤智君子之害天下后世也,相率趋之以为美言。其入人心深,祸斯民也大,而终莫之寤,辨恶可已哉!
程朱理学统治思想界达数百年,后世人们不知其与异教相差无几,反而把它作为金科玉律,信奉不疑,惑乱人心,危害斯民。因此,他要站出来与之辩论。在《疏证》的结尾说:
宋以来儒者皆力破老释,不自知杂袭其言,而一一傅合于经,遂曰《六经》孔孟之言。其惑人也易,而破之也难,数百年于兹矣。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复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矣!
戴震深知要彻底清除程朱理学的影响,是相当艰难的。他是抱着一种殉道精神去恢复原始儒学的面目的。
戴震还从理欲之辨的角度,批判程朱理学“以理杀人”。他说:“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进民之欲,而王道备。”最好的政治是让人们的需求得到必要的满足。但理学家片面强调理、欲的对立,用名教压制人欲,倡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造成了古今许多人间悲剧。一个“理”字之下,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呻吟。他深刻地指出:
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道。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乎!杂乎释老之言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
理即纲常名教。在理学统治下,它成了尊者、长者、贵者用来压迫卑者、幼者、贱者的工具。本来,先秦儒家虽然强调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但设计的是一种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上下和乐的理想社会,不提倡单方面的道德义务。君不仁,臣可以不忠;父不慈,子可以不孝。程朱理学在维护“名教”的幌子下,片面强调单方面的义务,干出了“以理杀人”的勾当,这是违背原始儒学精神的。戴震对程朱理学进行了最痛切的批判,并通过自己的学术建树,建立了一套反对理学、向原始儒学回归的人道哲学。
这就是戴震思想体系在中国儒学发展史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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