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昆山后,炎武“绝江囗淮”,于顺治十四年(1657)秋抵山东莱州(治今山东技县)。翌年春至泰安,又至曲阜谒孔庙,并在章丘桑家庄购置日产,“垦田于章丘之长白山下”(《神道表》),年末,经菜州、济南至北京。顺治十六年(1659),炎武到了山海关,凭吊昔日旧战场;然后又折回关内,至昌平州(今北京市昌平县)天寿山谒十三陵。瞻仰列祖列宗陵寝时,炎武悲从中来,“下痛万赤子,上呼十四皇。哭帝帝不闻,吁天天无常”(《亭林诗集》三,《恭谒天寿山十三陵》);但炎武并未灰心,“天运未可亿,天心不可量”,对恢复明室仍然满怀希望。谒陵之后,炎武经居庸关返归山东。这年五月,张煌言(字玄箸,浙江宁波人)、郑成功(字大木,福建南安人)率甫明军大举入长江,七月,舟师直抵南京观音门外江面,一时江淮震动。“江上传夕烽,直彻燕南陲,皆言王师来,行人久奔驰”(《诗集》三,《江上》,下引同),炎武闻知这一喜讯,急忙南下。可惜“宋义但高会,不知兵用奇,顿甲守城下,覆亡固其宜”,当炎武行至扬州,南明军已经失败,炎武怅怅北返,于年底到达天津。
康熙元年(1662),顾炎武在北京。当他听说永历帝在昆明被害的消息后,心知复明已无多大希望,于是“笃志经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这年,被革职的归安(今浙江吴兴)知县吴之荣告发庄廷拢私修明史,其中“颇有忌讳语”;炎武好友吴炎、潘柽章受牵连入狱,第二年遇难。同案株连多达700余家,死78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地方官员。炎武已于去冬离京赴山西,在汾州(今汾阳)接到吴潘二人的凶信,十分悲痛,于是在旅舍设奠,遥祭亡友,其祭诗云:“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还写了《书吴潘二子事》一文,表彰故友的学问节操,记述“明史案”的始末。顾炎武对明正德以来“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风显于世”(《文集·与友人论门人书》)的风气深为不满,他自己也“不坐讲堂,不收门徒”(《余集·与潘次耕札》),而这次却破例以潘柽章幼弟潘来为门生,以表达对故人的怀念之情。此后,炎武取道蒲州(今山西永济)入潼关,遍游关中;次年至河南辉县访孙奇逢(字启泰,河北容城人,学者称夏峰先生),年底返山东。
康熙五年(1666),炎武与友人李因笃(字天生,一字子德,山西洪洞人)等20余人集资买回,垦荒“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欲效法马援(字文渊,陕西兴平人,东汉名将,曾为伏波将军、陇西太守)、田畴(字号泰,河北玉田人,东汉末垦田徐无山中,曾助曹操征乌桓)“从塞上立业”(《神道表》,下同),准备定居代北,说:“使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后因不耐气候严寒,经营创始之后,即令“门人辈司之”,自己又只身出游。
康熙七年(1668),莱州黄培诗狱案涉及到顾炎武。炎武时在北京,听说此事后立即赴山东对质;三月二日抵济南,下济南府狱。大约两年前,莱州即墨人姜元衡告发其旧主黄培收藏刊印“逆诗”,本年正月,姜在审讯中称:“逆诗”内有《忠节录》一书,“系昆山顾宁人到黄家搜辑发刻”,实则炎武与姜素不相识;此案还株连“江南北之名士巨室”300余人。炎武念及“事关公义,不宜避匿;又恐久而滋蔓,贴祸同人”(《蒋山佣残稿·与人书》),故“不惜微躯,出而剖自此事”。这个案子可能跟炎武垦田章丘一事也有联系,上引《与人书》云“衅起于章丘,祸成于即墨”;顾衍生所撰炎武《年谱》亦云“是狱为谢长吉主唆”(谢世泰字长吉,章丘人,炎武与其曾有过经济上的纠纷)。
这次无妄之灾持续半年以上,炎武在狱中十分艰难,“每日以数文烧饼度活”,几乎不支。幸得友人李因笃等多方奔走,大力营救,并至济南看望炎武,到十月这场冤狱方才暂告一段落,炎武始得取保出狱。次年夏,炎武又回章丘,与谢长吉对簿公堂,“虽陷害之情未明,而霸占之律已正”(《佚文辑补·与颜修来手札》),案子才算最终了结。初冬,炎武由保定抵平原(今属山东),(木圣)幼弟潘耒(字次耕)前来谒见,正式拜门受业。(木圣)章被难后,潘来居淮安王略家中读书,并与王略之女成婚。这年六月,岳父和妻子相继去世,潘耒遂北上往投炎武。
岁月的流逝,没有使炎武忘却家国之恨;境遇的坎坷,也没有使炎武的耿耿孤忠有所销蚀。康熙十年(1671),炎武再游京师,住在外甥徐乾学(字原一,号健庵,昆山人,曾任内阁学士、刑部尚书)家中。当时,清廷议修《明史》,翰林院掌院学士熊赐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后来曾任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为此设宴款待炎武。席间,熊邀请炎武参与撰述,炎武断然拒绝,说:“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矣!”(《蒋山佣残稿·记与孝感熊先生语》)赐履与出席作陪的徐乾学相顾愕然。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为纂修《明史》,“特开博学鸿词科,征举海内名儒”(《年谱》),一时知名之士赴召者所在多有。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方苞(宇于吉,昆山人,方恒胞弟)和经筵讲官韩囗(字元少,江苏吴县人)准备向朝廷推荐顾炎武,炎武坚辞,三度致书方蔼,表示“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叶、韩知炎武志不可屈,方才作罢。后人有诗云:“到底不曾书鹤版,江南惟有顾圭年。”次年,叶方蔼为明史馆总裁,又欲招炎武入史局,炎武回信说:“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文集》三,《与叶讠刃庵书》)且自此以后,“遂绝迹不至都门”(《年谱》),以表明自己不与当局合作的决心。
自康熙七年(1668)“明史案”后近十年中,炎武仍仆仆于燕赵齐豫陕晋之间,“频年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文集》六,《与潘次耕》)。由于年过六旬,尚无子嗣(38岁时得一子,名贻谷,3岁即夭折),因而江南亲友商议,以族侄衍生过继炎武为子。康熙十六年(1677),衍生在其师李云囗陪同下由江南赴山东德州,与炎武“行父子相见之礼”。时年衍生12岁,炎武则六十有五。这年十一月,炎武往游西岳华山,居友人王山史(名弘撰,字无异,陕西华阴人,与炎武订交于康熙初)家。炎武认为“此中山水绝佳”,于是有卜居华下、以年余年的想法,山史进为之构筑屋舍。康熙十八年(1679),炎武携衍生迁入新居。康熙二十年(1681)八月,炎武由华阴至曲沃,不幸染病,呕泻不止,经医生疗治,数日后病势稍减;然而,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四日,病又复发,竟日夜呕泻,初九日凌晨,炎武溘然长逝。衍生当时年仅17,又从未经历过这种大事,全仗居停主人韩宣(字句公,曲沃人)及炎武生前友好一力操持治丧;两个月后,炎武堂弟顾囗(字大云)由江南赶赴曲沃,与衍生一道扶枢南返,归葬于昆山祖茔。
自顺治十四年(1657)“掉首故乡”,20多年来,炎武“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神道表》引炎武友人王良语),东西南北,惨淡经营,“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文集》六,《与戴耘野》),至死不忘恢复明室。晚年定居华阴,亦有极深的用意。他在《与三侄书》中说:“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文集》四)在《与李星来书》中也说此地“三十年来,在在筑堡,一县之境,多至千余。人自为守,敌难追攻。此他省所无,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文集》三)。其置田垦荒,也是为了同一目的。全祖望《神道表》说:“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选,而所至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先生置田五十亩于华下,供朝夕,而东西(按即“章丘长白山下”和“雁门之北”两地)开垦所人,别贮之以备有事”,至于炎武自己的日常用度则相当俭省,一年所费“约一百二三十金”(《残稿》三,《与原一公肃两甥》),曾“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神道表》)
由于种种缘故,炎武的图谋付诸实践的希望愈来愈小,“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神道表》),内心深处之悲愤哀痛自不待言,但他从不因此而颓唐或者怨天尤人,其“耿耿未下”之心终始如一。一生当中,他多次哭吊孝陵、十三陵、思陵;以抒故国遗民之情,多次以死坚拒清廷的征召;他的外甥“昆山三徐”(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崛起云霄”、官高爵显之后,为报母舅接济之恩,在昆山买回置宅,多次敦请他回乡安享天年,他却始终不肯南归……炎武所表现出的那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风亮节,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必将永标青史。
作为一个学者,炎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神道表》记载:“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面熟复之”。跋涉山川不但令炎武眼界大开,而且通过大量艰苦细致的实地取证以及身处其地的真切感受,炎武印证、充实了自己平昔所学,深化了对有关国计民生的学术问题的研究和思索。在“足迹半天下”的漫游中,炎武虽然未能寻访到自己心目中的廉颇、郭解、窦融、耿况一流人物,却结识了许多北方的饱学之士,除了上文曾提及的孙奇逢、李因笃、王弘撰诸人外,著名的还有张尔岐(字稷若,号嵩庵,济南人,独精“三礼”,有《仪礼郑法句读》十七卷)、马(马肃)(字宛斯,山东邹平人,精熟古史,时人称为“马三代”,有《绿史》160卷)、傅山(字青主,山西阳曲人,长于周秦诸子学,知识渊博而有民族气节,炎武与之尤为意气相投)、李囗(字中孚,陕西周至人,博通经学,为关中大儒,学者称二曲先生)等重质实精考核的学者;此外,南方学者游历北方面与炎武订交的则有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土宅),浙江秀水人,当时极负盛名的辞章家、学问家,炎武陷黄培诗狱时获朱氏之助良多)、屈大均(字介子,号翁山,广东番高人,著名诗人,抗清志士)、阎若璩(字百诗,号游医,祖籍太原,后徒淮安,精于考据,有《古文尚书疏证》8卷)等等。炎武与这些友人切磋琢磨、讲学论道,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使自己的学术更上层楼,终于成为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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