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羲对于科举功名素不热衷,尤其是在遭家难之后的这几年中,作为长子,他或因昭雪父亲的冤狱而南北跋涉,或为一家之衣食生计而东西奔走,虽然仍读书不辍,却“无暇更理经生之业”(《黄宗羲全集》一,《思旧录》)。不过,在那个时代,科举的道路被天下视为读书人立足社会施展抱负的正途。天启三年(1630),宗羲到了南京,与沈寿民(字眉生,安徽宣城人,侨居南京)邂逅相识。这一年逢午,正是乡试开科之期,寿民劝宗羲应考。如能中举,对家人也是一种安慰,因此宗羲参加了庚午科南京乡试,结果却名落孙山。返乡途中,在镇江遇见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江苏苏州人,崇祯八年曾一度入阁),两人同乘一船,直到苏州。开中叙话,言及这次科考,宗羲便将自己的试卷呈上,请身为父执辈的文起先生指教;震孟阅后极为赞叹,“嗟赏久之”,对宗羲说:你日后“当以古文呜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思旧录》)。
这番经历,使宗羲进一步认识到“科举之学锢人生平”,于是更为自觉地把精力集中在能够经世致用的“实学”上。虽然后来宗羲也曾数度入场屋参加科举考试,其实都是聊以应景,早已不存有博取功名之类的心思了。
当年尊素被逮入京时,曾谆谆告诫儿子:“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年谱》);途经绍兴,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学者称蕺山先生或念台先生,浙江绍兴人,1578—1645)为尊素饯行,尊素在席上又嘱咐儿子拜宗周为师。宗羲牢记父亲的遗嘱,回到家乡后便开始发愤治学。蕺山先生是当时名儒,曾在东林书院讲学,政治上十分同情和袒护东林党人;学术方面提倡“慎独”、“诚意”,毕生研讨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而对两者又有所批评。宗羲在蕺山门下问学,致力于研究宋明以来的理学思想。地处浙东的绍兴素为人文荟萃之区,讲学论道之风极盛,所谓“自宋元以来,号为邹、鲁”(全祖望《鲒囗亭集》外编16《槎湖书院记》),宗周之学,出姚江学派(王阳明心学)。崇祯二年(1629),宗周与陶爽龄一同讲学于绍兴证人书院,陶氏宗阳明学末流,喜欢援儒入释,与弟子“授受皆禅”,“姚江之绪,至是大坏”(《梨洲先生神道碑》),宗周对此十分不满,刚入蕺山门下的黄宗羲攘臂而起,约集“吴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讲席”,破斥陶氏之说,使蕺山“慎独”说更为发扬光大。在问学蕺山门下同时,宗羲又开始有计划地阅读史籍。他从《实录》入手,将本朝自太祖迄光宗共十三朝《实录》细细研读,然后再读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年谱》),这样,不但“通知”了本朝史事,还深入了解了中国上下数千年的史事,为“经世致用”奠定了坚实深厚的学问基础;不仅此也,宗羲还多方搜求、广泛涉猎,邀游于中华学术的海洋中,“旁求之九流百家。既尽发家中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履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以为常”(《神道碑》),极为深入地钻研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旁及天文、地理、历算、音乐、释老等各类书籍。这使他锻炼养成了别具只眼的独立思考能力,往往能“凿空新义,石破天惊”,生发出卓异而深刻的见解。
宗羲有四个弟弟,其中大弟宗炎(字晦木)、二弟宗会(字泽望),都由宗羲亲任教导之责,一不数年,皆大有声,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年谱》)。这一时期,黄宗羲不过20多岁,却一时名声大噪,“所居虽僻远城市,不乏四方之客”(《年谱》),他也因此结识了当时不少名流,与沈寿民、陆符(字文虎,浙江鄞县人)、万泰(字履安,与文虎同里)最称莫逆。
在发愤力学、刻苦攻读的同时,宗羲仍然十分关心国家大事,以高度的责任感注视着天启以后的政治风云。
当时,虽然魏忠贤等已经伏诛,他的羽翼爪牙也被剪除,但是,阅党残余远未销声匿迹。尽管崇祯二年(1629)曾“钦定逆案”,将阉党分七等定罪,前六等俱处以流放,末等则“冠带闲住”,虽保留名位却无实权,然而“其党犹满朝”。他们虽蛰伏朝野,却一直在窥测试探,待机翻案,企图东山再起。崇祯三年(1630)六月,温体仁入阁。体仁宇长卿,乌程(今浙江湖州)人,貌似恭谨忠厚而内心残刻,又颇具心机,巧于揣摸迎合皇帝的心意,因而很受崇祯宠信,居内阁掌朝政达8年之久。此人早在天启年间就曾赋诗为魏忠贤歌功颂德,与东林党则格格不入。崇祯初年廷推阁臣,礼部侍郎钱谦益名列第二,温时为礼部尚书,但资望尚浅,不在被推荐者之中。他意会到崇祯对钱心存疑虑,便大张挞伐,翻出7年前已有定论的旧案,攻击谦益受贿、“结党欺君”。结果,在其他大员一致认为谦益无罪的情况下,谦益仍被革职回籍、等候处理,一些受此事牵连的官吏如瞿式耜等都遭贬谪;而钱氏曾被指为“东林恶党”,当年阮大铖向魏忠贤上所谓“点将录”,将钱列为三十六天罡”中的“天巧星”。由于这些缘故,当温体仁入阁,不久又擢为首辅、大权在握之际,“魏忠贤遗党日望体仁翻旧案、攻东林“(《明史·温体仁传》);而体仁亦“庇私党,排异己,与举朝为仇”(《明季北略·朱国弼劾温体仁》),对正直势力形成极大的威胁。
当时士大夫集团中正直一派的急先锋,是以少年名士为主体的复社。
明中叶以来,士大夫集会结社之风特盛,三五同道,声气相求,即可组成团体,或者赏花赋诗、饮酒衡文,或者讥弹时政、臧否人物,已成为当时文人生涯之一组成部分。万历之后,因为朝局清浊不定、政争频繁,这种结社也就往往更含有较浓厚的政治气息。江南人文渊薮,集会结社尤为普遍,天启、崇祯间,较知名者就有应社、国门广业之社、读书社、小筑社、诗社、文社、几社、登楼社等等,不一而足。
崇祯三年(1629),名士张溥(字天如,号西铭,江苏太仓人,1602—1641)联合诸文社,在吴江尹山聚会,以“兴复绝学”为号召,成立复社,此为复社第一次会议,史称“尹山大会”。翌年,张溥又在南京召集“金陵大会”,当时恰好也在南京的宗羲经友人周镳(字仲驭,江苏金坛人)介绍参加复社,成为社中活跃人物之一。这年,宗羲还加入了由名士何乔远(字囗考,号匪莪,福建泉州人)为首领的诗社;后来,宗羲与万泰、陆符及其弟宗炎宗会等还在余姚组织过“梨洲复社”。到崇祯六年(1633),张溥在苏州召集“虎丘大会”,与会之复社人士多达数千,规模之大,为前所未见。从此,复社作为继东林之后而起的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团体,出现在崇祯时代的政治舞台上。一时俊彦,如陈子龙(字卧子)、吴伟业(字骏公)、冒襄(字辟疆)、侯方域(字朝宗)、陈贞慧(字定生)、吴应箕(字次尾)、顾炎武(字宁人)等人,俱荟聚复社旗下;宗羲与社中诸同志时时往还,相互之间切磋学问、砥砺志节,使自己增长了见识,眼界亦更为开阔。
复社初期,其锋芒主要即指向温体仁。当时朝堂之上,“政俯大僚多用攻东林者,而言路则东林为多”(《明季北略·门户大略》),这种格局出自崇祯宸衷独断、精心安排。对温体仁入阁及秉政,虽然言路藉藉,攻劾几无虚日,但皇帝不为所动,而且,“丑劾体仁者,无不见责;为体仁劾者,无不立罢”(《明季北略·罢文震盂》)。针对这一现实,复社采取迂回的策略,企图使皇帝所能接受的周延儒再度入阁。周宇玉绳,江苏宜兴人,崇禧二年(1629)底入阁,六年(1623)六月,因被温体仁排挤而罢免。其人“庸驾无才略,且性贪”(《明史·周延儒传》),政治态度上则依偎于逆党和东林之间:延儒早年即与媚事魏忠贤的阁臣冯铨关系密切,故崇禧初年曾有如“延儒柄政,必为道党翻局”的说法;而当温体仁准备起用道党中人王之臣时,延儒却反对。他与东林人士颇有往来,后与钱谦益争入阁,又仇恨东林;而崇祯四年(1631)主持会试,所取进士又多为复社中人(张溥即其中之一)。加上受温排挤罢相等因素,复社诸人认为延儒倘能再度入阁,东林即有希望有机会出头。不过这一设想迟迟未能实现。
崇祯十年(1637),事情有了变化。温体仁与宦官首领司礼太监曹化淳相互攻讦,矛盾激化,曹向皇帝揭发温的种种劣迹,于是,温体仁佯称有疾,请求引退;六月罢相,第二年病死,崇祯还深表惋惜。温居相位8年,对当时内忧外患交迫、民不聊生的严重局势“未尝建一策,惟日与善类为仇”(本传,下引同),由他汲引入阁者如薛国观辈“皆庸才,苟以充位”,以此反衬出自己的才干,加之善于迎合帝意,所以深获荣宠。这样一来,推周延儒上台的目的虽未达到,毕竟大敌已去,复社的斗争矛头进指向在南京蠢蠢欲动的阉党余孽阮大铖。
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园海,一号百子山樵,怀宁(今属安徽)人。此人颇富文才,又极工心计,可以说是奸狡巨猾。早年投靠魏忠贤,曾杜撰“百官图”、“点将录”之类,陷害罗织东林党人及正直朝士;天启末为大常少卿,对魏忠贤极其恭顺,经常登门请安,暗中却重金买通魏府门房,索回谒见时使用过的名刺以消除痕迹,不久又自行去职;魏伏诛后,知道朝局将有变动,立即写了两通奏章飞寄死党杨维垣,一章专攻魏忠贤、崔呈秀,一章将东林及魏、崔各打五十大板,嘱在朝中任职的杨维垣视情况择一代奏,因此得迁光禄卿。崇祯二年定“逆案”,阮大铖因“结交近侍”被判流配,赎为民,从此郁郁不得志;后来还在家乡组织并操纵中江文社,可见其不甘雌伏。
崇祯八年(1635),农民军入安徽,阮大锨避居南京。自明成祖迁都北京,作为“留都”的南京仍设中央六部,遂成为东南政治中心。阮寓居南京后,格外活跃,一方面大肆招纳所谓“豪杰游侠”,日日谈兵说剑,把自己妆扮成能为国御侮的守边之材,同时又竭尽心力与清流拉关系,甚至以金钱美女为诱饵,企图收买复社人士。及至温体仁罢相,而宦官集团之声势复振,逆案中人纷纷弹冠相庆,“即东林中人如常熟(按即钱谦益)亦以退闲日久,思相附和”(《神道碑》),阮大铖更是以为出山在即。此时,复社志士联袂而起,东林子弟以顾宪成之孙顾果(字子方)为首、天启被难诸家以宗羲为首,由周镳、陈贞慧、吴应箕执笔,写成《目都防乱公揭》在南京四处张贴,揭露阮大铖“献策魏珰、倾残善类”的本来面目及在目都“招纳亡命”、“阴险叵测”的丑恶嘴脸,在公揭上列名的复社成员共140人。同时,宗羲还组织被难遗孤在秦淮河畔桃叶渡集会,声讨阮大铖的恶劣行经。阮大铖“杜门咋舌欲死”,躲入城外牛首山弘觉寺达数年之久,从此更对复社志士恨之次骨。
这次斥逐阮大铖的行动,是宗羲首次投身于实际的政治斗争,充分显示了宗羲及复社志士们“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的浩然正气,使南京的阉党残余噤若寒蝉,对朝野及社会各界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同时也替自己种下了祸根。这一年为崇祯十一年(1638),宗羲29岁。
崇祯十五年(1642),黄宗羲来到北京,参加北闱乡试,一同下场的,还有好友周延柞。这是宗羲一生当中最后一次游京师。本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和锦州镇总兵祖大寿先后降清,李自成张献忠两支农民军又纵横中原腹地、大江南北;大明帝国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了。
三场试毕,宗羲依旧名落孙山,将束装南返。已在上年重新入阁的大学士周延儒意欲推荐宗羲为中书舍人。然而,一个从七品的内阁小书记对大局何有裨益?况且夫子早就说过“邦无道,谷,耻也”这样的话,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置身于朝廷之外,倒可以更自由地发表意见以尽忠忱,此外,举主是周延儒,这大约也是宗羲所不能接受的;于是,宗羲力辞不就。
冬月初十,宗羲回到余姚家中。
第三年便是甲申(1644)。三月十七,李自成兵临北京城下;十九日城破,随着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自缢煤山,传国276年、历16帝的明朝就此画上句号;四月甘九,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在山海关一片石大败李自成;五月初二,清睿亲王多尔衮入北京。
自此以后,整个形势急转直下。激昂然而安宁的生活氛围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刀光剑气、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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