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性书》云:“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他的开头两句,便说动静都是本来在定,不必另行起心求定。这是他心得了禅宗所尊重的《楞严经》中“观音圆通法门”中所说的“动静二相,了然不生”两句而来的。
“无将迎”一句,是袭用《庄子·应帝王》篇中的“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至于《庄子》所说的“将迎”,等于佛学所说的“有觉有观”、“有寻有伺”是同一内涵。“将”是“停心一处”。“迎”是从起念处观照。
“无内外”一句,也是汲取《楞严经》的心不在身的内外中间,以及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的“不依身,不依心,不依亦不依,是谓宴坐”而来的。这真可说他是善于读书求学,字字句句,都能会之于心的实学了。
程明道《定性书》所说“修定”之学的中心要点,就是上面所讲起初“破题”的四句话。实际上,都是佛道两家的家当,但他却一借不还,概不认账。以下的文章,都是对于这四句的根本而发挥,但其内容,大部分都是从《楞严经》的说“心”,禅宗的谈“性”而来。可是除了首先提出这四句特别高明的警句以外,跟着而来的结语,却又含混不清,并未说明所谓内和外的界别,是指身和心或心和物。如说:“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佛说《楞严经》是指“心物一元”的“心”,如经说:“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至于意识的思想、感觉、知觉,统是物理世界形成以后的作用,并非真实的存在。但凡夫之人,妄自分别身心、心物,认为有内外的界别,因此而个能证入“楞严大定”的如来境界了。
如果《定性书》也有如《楞严经》一样的交代明白,那么,他所说的“定性”之定,本无一定点之定可言,不必再假借“修持”的方便,错认禅观的“定境”或“清净无为”的“静态”为本来自性。那他就确实对于《易经·系传》所说“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及《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等的奥义,就真的有其见地了!
很可惜,他在下文的发挥《定性书》的道理,却又急切于有心用世,坐而论道,用来和“明德”外用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合拍,反而又迷离倘恍,言不归宗,恰如禅师们的说法,“扇子哱跳,撞着三十三天帝释鼻孔,东海鲤鱼打一棒,雨似倾盆”,始终没有说明“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有关定慧之间的妙用,甚为可惜。
《定性书》的最后结论,把“性”和“情”的作用,隐约作为内外的关键,提出“制怒”的修养最为重要。总算流传了四五百年以后,得到一个好学生,那就是清初的康熙,他从程明道的《定性书》中学到了唯一的要诀,就是“制怒”。他亲自书写“制怒”二字为座右铭,因此而使他年少成功,做了六十年的皇帝。
总之,程明道的《定性书》,虽然对于定学,语焉不详,但比起他的再传弟子朱熹的学养,就大有高明之处。希望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当善于探讨,取其精华,舍其糟粕,必定有利于心性修养,大有用处,照此学以致用,“虽不中,亦不远矣”!不可因噎废食,随便轻听我的话,视古人的成就,都不值得一顾,那就不对了。
附程明道《定性书》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
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
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
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
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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