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不妨略知皮毛地说一点养生学的理论,如说,愤怒伤肝,恐惧伤肾,好乐伤心,忧患伤肺。换言之,容易发怒、容易发脾气或脾气不好的人,便是肝气不平和的现象。容易害怕,俗话所说胆小怕事的人,便是肾气(与脑有关)不平和。嗜好过分,特别如饮食、男女方面过分,可使心脏有问题。多愁善感,或遇家庭问题,其他等等事故,心多忧患,便由肺气不平和开始,影响内脏健康。总之,七情六欲与生理健康关系非常大,错综复杂,一言难尽。中国古代医学,所讲的“五劳七伤”,便是这些原因。但是知道了,也不必怕,只要明白了“诚意”、“正心”,明白了“心能转物”、“心能转身”,一切可以从“唯心”的力量自能转变。当然,这就是“大学之道”大人之学的学问所在了。
通常每一个人,由面目的表情、态度、动作和言语表达等综合起来,才构成为一个人的行为。所有这些行为,是由整个人体的“身”在运作。但在每一个人的行为动作中,都充分涵有“喜、怒、哀、乐”和“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的成分。无论是婴儿、老人,或是聋盲喑哑残障的人,都是一样,并不因为肢体的缺陷就缺少七情六欲的成分。因此,平常要了解一个人,认识一个人,观察一个人,都是看到这个人就知道了他是爱笑的人,或是容易发脾气的人,或是非常保守内向的人,或是很有浪漫气息的人,或是很狂妄傲慢的人等等类型。其实,所谓这个人,是人们习惯性“逻辑”上的普遍“通称”。严格地说,这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是从他有每一个单独不同的“身体”所表达出来的外形不同。人们因为使用名词成为惯性,便就统统叫他是每一个“人”的不同,不叫他是每一个“身”的不同。
我们明白了这个“逻辑”道理,再来看《大学》,对于一个人的“身心”,就用很严谨的界别,述说有关喜、怒、哀、乐等情绪的重点,是属于“身”的一边,尤其容易见之于形态表达的作用上。要想修整改正这些生来的习性,所谓从事“修身”之学,便要从“心”的方面入手。
但问题来了,“心”是什么?什么是“心”?“心”在哪里?怎样才是“心在”?怎样才是“正心”?这里可有一连串的问题,留待后面再说。诚如曾子所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譬如那些古代言情小说所写的,“茶里饭里都是他”。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念着一个人,对茶饭无心欣赏,也不知道滋味了,并不是说茶里饭里有个心。同样的道理,当一个人,在极度愤怒、极度恐怖、极度爱好、极度忧患的时候,也是茶里饭里都是他。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的。因此,在曾子之后的孟子也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是说每个人,平常都生活在散乱或昏迷的现状中,此心犹如鸡飞狗跳,并不安静在本位上,所以只要能收得放肆在外的狂“心”,归到本位,就是真正学问修养的道理了。曾子与子思都是传承夫子道统心法的弟子,也可以说,是孔门儒家之学的继承者。《大学》与《中庸》,都是专为宏扬孔子“祖述尧舜”的传心法要,当然就形成它另有一种严谨肃穆的风范。后世的人读了它,都非常敬仰,但实在也有“敬而远之”的味道。因为这些精义,稍加深入,就有如宗教家的戒律,使人有可望不可及的迟疑却步之感。其实,心性之学,确是中国周、秦以前文化的精髓。在那个时期,世界上,除了希腊文化中的哲学部分略有近似以外,只有印度文化中的佛学才是对心性之学,有它专门独到的长处。不过,在曾子、子思的时代,佛学并没有传入中国,所以不可以同日而语。但在春秋的初期,中国文化学术儒、道、墨等分家的学说还未萌芽,就有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对于心性之学,也已有湛深的造诣,只是后世的人们,把他忘掉,归到“政治家”里去了。
因此,他在政治领导的方向上,能够为中国的历史政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永为后代的典范,并非是偶然的事。
管子有关身心的学说
我经常对西方的学者朋友们说,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并不如西洋文化,所谓哲学、史学、文学、诗人、政治家,是不同一格的。十八、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素来是文哲不分、文史不分、文政不分,是混为一体的文化学问。过去了不起的政治家,也就是哲学家、史学家、诗人、学者。如果你要研究中国的哲学,不会中国的文学、诗词、歌曲,不懂“二十六史”,就很难说是真能通达博雅了。例如管子,他的中心学术思想,是在他所著书中的《心术上下篇》、《白心》这三篇,最为重要。现在为了大家多加了解,就其《心术上下篇》各摘录一则,有关“身心”的学说。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两眼睛、两耳朵、两鼻孔、一嘴、大小便处)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人被嗜好、欲望塞满了),目不见色,耳不闻声(相同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譬如政治体制的失控)。毋代马走,使尽其力;毋代鸟飞,使毙其羽翼;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人的身心,本来就有道,只是自己找不到它);虚其欲,神将入舍(只要自己去掉了妄想欲望,空灵的元神,就会回到你的家里——身内)。扫除不洁,神乃留处。人皆欲智而莫索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求之者不得处之者。夫正人,无求之也,故能虚无。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攘,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未一道,杀戮禁诛,谓之法。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是故曰: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
当然,我无法在这里再多加引述,只是大略提到管仲的有关“心性之学”的学问,作为对曾子所说“心正而后身修”、“修身在正其心”的参考。我觉得,一般人只知管子在历史上的事功,却忽略了他的学问和文章,是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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