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离我去了,这是意料中的事。5年前,她的慢性肾炎转为尿毒症,靠人工肾维持生命,前后几次手术,吃的苦罄竹难书。对她来说,生命的终了也就是苦难的结束。她解脱了,把一切都留给了我。
红烛映着她的遗像。人生苦短,一切恍如昨日。43年前,也是这样的深冬年关,我们在黄河边的兰州相遇,她从湖北汉阳来,我从杭州西子湖边来,我们是响应祖国“建设大西北”的号召,报考兰州人民银行学校的。在兰州人民银行学校,我比她早报到几日。这天听说又有新同学来,大家去迎接,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满身尘土停在学校操场上,车上下来的几个也是满身满脸黄土,连眉毛头发也灰白了的和我们一样年轻的姑娘小伙子。我们没有笑他们,因为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经历过由西安至兰州的长途旅行。我们帮他们搬行李,给他们打水洗脸。
我发现一个娇小的姑娘,将一盆水洗成黄泥汤以后,一张秀脸红得活像“苹果到秋天”。
编班时我和她编在一个班,同一个小组。这大概就叫缘分。学校实行的是准军事化训练,穿一样的制服,吃大锅饭,睡通铺。发的蓝色棉制服十分肥大,她矮小,穿上这一身,活像一颗竖着的炮弹。
好在那时的审美观念不同,追求的是思想品德和学习成绩。
开学的第一门课是人生观教育,大家交代“不纯”的“革命动机”。我坦白是因为家庭困难,还有想到大西北“逛逛”。她交代,因为家里要把她“许人”,所以逃得越远越好。
那时,尽管在相互的关注中渗透着爱慕,可我们别说约会和看电影,就是单独的谈话也没有过一次。我们都把“恋爱”视为“革命”的对立物。我们还小,不该早恋,我们像修行的和尚一样自律自戒,以意志和毅力排除温情和杂念。
毕业分配,张榜公布:她分到陇东的平凉;我留兰州,先去参加土改复查。她走的那天,我和同学们去送,还是那种蒙了帆布的卡车,扎起的行李充当座位。直到最后一分钟,她也没有给我一点特别的表示,我的心头怅然若失,莫非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天夜里,我们班主任找我谈话,给了我一个笔记本。我打开一看,心像小鹿似的奔跳不停:扉页上是一张她盘腿而坐的小照,首页上是密密麻麻将柔情掩在政治术语中的娟秀字迹。
原来,学校里有位教师看中了她,托我们的班主任保媒。允此婚事,她可留校,或分在兰州的银行工作,但她断然拒绝。班主任问她,你莫非有了?她说是的。是同学么?她说出了我的名字。班主任很惊讶:我怎么没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后来,她请班主任把这笔记本在她走后再交给我。
“是个好姑娘啊!”班主任对我如是说。
两年后,我们订婚了。为了“革命工作”,我们想迟些结婚。谁料想,1957年的政治风暴差点给我带来灭顶之灾。1958年春,我戴上“帽子”,她因“划不清界限”受株连被精简回乡。办理户口时,她来找我,问我把户口迁往汉阳,还是杭州?其时我们并未成婚;其时“同林鸟”将成“分飞燕”。尽管我万分需要她,可我实在不忍让她受累。那夜,我们相拥坐在火炉前,任火光映照泪水,只希望地球停转,太阳永远不要出来。
她毅然选择了杭州,以未过门的儿媳身份把户口落在我母亲处。
次年5月,我们完婚,除了头上的“帽子”不是借的,从床铺到枕头被褥等,一概是邻里相借相送。
以后是长达20年的两地分居。妻在杭州再寻工作,进钢铁厂从学徒工干起。她的肾病时好时发。因为穷,我们决计不要孩子,可是到结婚的第10年,我回乡探亲时,妻故意将排卵期当“安全期”告诉我。她一旦下定做母亲的决心,就那么的坚定勇敢,从容不迫。她一直不告诉我她怀孕了,怕我担忧,她晓得我戴“罪”之身,身不由己。直到怀孕6个月以后,她才在信中告诉我 ,她怀孕了,一点妊娠反应也没有,胃口从来没有过的好,人也胖了,一切正常,要我等其产期将近再请假回来。那时候没有电话可通,一封信往返要半个月,我在惶恐惊忧中捱了3个月,才获准“提前享受”探亲假。
我从六盘山区赶回杭州时,妻还住在厂里的女职工集体宿舍里。其时正值“文革”,厂里两派醉心于“夺权”,我陪着妻,腆着个大肚子到处求人,总算在临产前一周,分到了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这间斗室,对我们来说已是天堂。
妻的骨盆小,又是高龄初产妇,必得剖腹产。是个雪花纷纷南方少有的寒冷日子,妻坐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个慷慨奔赴战场的壮士,她相信她会胜利,她会成功。妻匆然间的一瞥,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一个女人,不管她多么柔弱无力,在为人妻为人母时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无畏,是七尺男儿也望尘莫及的。
我们有了一个男孩,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孩子健康状况良好,一路进入名牌大学无阻无碍。在他母亲患病的日子里极尽孝道,捧汤伺药,守护陪夜,上下楼时背上背下。妻如能再活1年,就能看到他戴硕士帽的毕业照片了。
妻以抱病之身,既要上班工作,又要照管孩子当妈当爹。等我“改正”调回杭州时,孩子已经10岁。
记得回家那日,放下行李,便将妻抱起来,在小屋里旋转。儿子看得呆了,端来一个小凳子,招呼我说:“叔叔,坐!”
比起那些屈死的冤魂,我为自己庆幸;比起那些破碎的家庭,我为自己高兴。我的难友们都说我“前世烧了高香”。
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找着了好妻子!
皇天仁慈,给了我们朝夕相聚的10多个秋冬。尽管在最后的岁月里妻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但我们甘苦与共的亲昵,以心灵相依的3口之家,给了她抗争疾病的非凡勇气。在病危的时候,她总是喃喃自语,说她舍不得我和儿子,舍不得这个家。她祈求上苍,让她回家住上几个月再走……
深夜相拥,她轻声跟我说,下辈子她还要做女人,她还要来找我,这一生她无怨无悔。我紧握她的手说,一言为定,我仍旧做丈夫,做一个称职的丈夫,下辈子一定不会再有这么多的厄运坎坷,我得弥补今生的亏欠。
极为严重的肾病和突发的脑溢血夺走了她的生命,她来不及再留下一句话。她的亡日的第二天,恰是儿子25岁的生日。她选择这个日子,是要象征大自然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我跪在她的床前,贴着她渐渐冷却的面颊,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这般明白: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毫无办法。
痛苦已离她而去,她如同10年未睡似的深深酣睡。泪眼模糊中,我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俏丽的唇边露着浅浅的微笑。我又看到43年前的她,一盆黄泥汤中洗出一只“秋天的红苹果”。
我想起凡·高的一句话:只要一个女子在爱和被人所爱,她就不会苍老。
凡·高还说,丈夫和妻子可以成为一个人,即是说,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两个部分——是的,我也确信这一点。
我的另一半已离我而去,这是上苍仁慈的安排。如果翻个个儿,以她的病弱,必定经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女士优先,我理该承担这一份最后的苦涩。
公墓有两个穴。古来的规矩,她居左,我居右。她的名字是黑色的,我的暂且还是红色。
林木葱郁的陵园墓地,幽静的空间飘扬着一支歌,尽管我不知道那歌的名字,却听清了部分歌词——
我要想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和你坐在摇椅上慢慢地聊
直到我们老到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做心里的宝
在墓碑的背面,刻着属于我俩的“浪漫”:
相逢相知,由少年而白头,厄运不弃,甘苦与共,四十三载,同生同穴,人生得如此,夫复何求!
给我幸福 唯是伊人
今生无悔 再约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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