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计算一棵树的年龄,可以数一数它的年轮,年轮的阔窄,代表树每年的长幅。风调雨顺的年头,年轮阔宽;干旱的年头,年轮很窄,有时候窄得几乎看不出来。
我知道人没有这种以往境遇的表识;可是我认为人的生命却和树木的并无不同。遇到好年月,我们不断滋长;坎坷的年月,我们仅能自保。但不管年月好与坏,我们都像树一样,依然故我,从心材般的少年时日益茁壮,我相信这是传统和教养的结果。像树一样,我们也许要掩饰受伤后遗留的疤痕——这些疤痕虽然肉眼看不到,却永不磨灭。
我喜欢自己的一生和境遇都藏在心头的感受。我是住在埃及的一个五岁小女孩。我是纽约一所管教极严的私立女子学校的学生。整个夏天,我在伊利湖滨赤足徜徉。冬天里,我在瓦萨校园附近的郊野探幽揽胜,比读书下的功夫还要深。在纽约,我赴歌剧院,参观艺术展览,攀登加州山峰。后来又放行远东和地中海一带。乐趣无穷(而最不舒适的旅程、最危险的时刻,往往记忆得最清楚)。
我和母亲住在兴汉市一幢俯瞰波士顿港的十八世纪旧屋(我深爱那幢房子!)里。这时旅游已激励我从事写作,这桩工作几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与饮食或睡觉无异。三十多岁时,我和俊朗敏悟的亨利结婚,有了两个小女孩,在缅因州买了一个农场。农场下面绿草如茵,还有一个湖。
生命源源不息。两女长大成人结了婚,各有四个孩子。外子比我年长五岁,开始跟老年长期奋斗,多年来我跟他并肩打这场必败的仗。他去世后,我过着孀居的黯淡岁月,一个女儿远在阿拉斯加,另一个在加州。
现在我已是个老太婆,像亨利一样,正在跟无情的岁月打必败的仗,幸而一路上仍有时间享受人生。我自然会想到死,我不要死,因为即使活动的圈子缩小了,许多人和事物仍能令我欢乐。我想我不怕死,只是往往不喜欢它日渐迫近。前几天我才领悟到一句老生常谈的真义:“你对死无法克服,但对死的畏惧也许能克服。”
我一生的境遇和千百种别的东西,好年头、坏年头,也就是或宽或窄的年轮,都成为我的一部分。以往的一切是抛弃不掉的,只能兼收并蓄。我写儿童故事的时候,自己就成了孩子,也许具有成年人的批判力(最低限度希望如此)。跟年纪比我轻的中年人午餐时,觉得彼此差别不大。我走去探访邻居时,步步都要小心,唯恐绊倒(我已永远丧失了平衡感!)。她坐在大椅子上梭织花边,面前有一辆扶车,我以平辈的身份跟她打招呼。
外表看来我已八十多岁,但心里不受年龄限制,具备每个阶段的感情和经历。最重要的是无论在什么年纪,我都保存自我。大半生中,我一直极欲做别人要我做的那样一个人。现在我不再勉强自己。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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