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7月,我背着画具和相机来朝拜这“世界屋脊”——青藏高原。
山风时强时弱,隆响于峡谷峭壁,极目眺望,层层叠叠的群山宛如凝固的大海波涛朝西天苍穹排排涌起,在山的顶端是一座座终年静寂于皑皑白雪覆盖下的银色山峰,那就是唐古拉山的主峰。在高可触天的山脊上,成群的羚羊、野牦牛排着长长的队,徐徐缓缓悠然游移。雪山东面是一个接一个逶迤而下的山峦和渐渐舒展的旷野。
在这无边无际的漠野边缘,一个漂游四方的红衣喇嘛指着眼前乱石茫茫的河谷,用陌生的目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良久,才听到他说:“你去找游牧藏民?”
我下意识地答复着他的问话。
“这里了无人迹,很危险……,沿着河谷走3天,到雪山下面就可以找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中掠过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漠。
河谷垂直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在地平线与天迹之间有层辉煌的白光。当时我有一种直觉:3天,能挺得过去。
河谷没有一滴水,没有一丝声音,一种阴森的寂静跟在我影子里。我尽量不碰响脚下的石头,担心会惊醒什么,转而召来那喇嘛盯着我时的目光。
那比雪山还清纯的白云静静停在空中,洁白中闪透出一种凛然威严的光,像目光在注视着你。有时你诧异于被这里一种冥冥气息所昭示,但你又说不清这昭示来自何方;也许是那遥远的喇嘛寺中空幻森严的号角吧?或是叩着长头前去朝拜而死于途中却仍仰望上苍的目光吧?要么是那与藏民族交融的不可分辨的高空漠野本身?甚至横陈在你脚下的那银白色的野牛头骨也森然有一种灵性的附着。当你用蚁微的寸心去体会这寂寥而无限的时空时,你会忽然发现自己变得没有年龄、性别、思想,甚至变成没有五脏六腑的空壳。从而不能不让你产生隔世的空冥,时间的不朽,世俗的眩晕——叫我战栗。
当夕阳第三次滑向地平线的时候,我踉踉跄跄的身影被一点点拉长,脑袋晕晕沉沉,呼吸艰难,生命细如游丝。一种预感——那个顽强的灵魂将离开我脆弱的躯体随黑夜而去了。我躺在地上,反复提醒自己冷静、再冷静。我透过眼前纤细短小的草丛注视着夕阳的金光一点点滴入大地之中。
就在这时,我朦胧感到一匹马和一个骑马的人在夕阳中走了过来。当我努力证实了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时,我支撑起身体……宽阔的谷地回荡起我的呼音。
那个影子果然朝我走来,等他到了我身边时,我看到这是一个腰佩短刀的藏族汉子。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3天的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我快没人样了。可他却是我见到的唯一的人,我兴奋地对他述说了我的来意和困境。他没下马,也不说话,而是拨转马头朝山坡走去。
在这空旷的缓坡上有一座玛尼堆,它虽然很小,但我感到了一种家园的温暖。玛尼堆是藏民们用石块堆筑起来的神台,是用来祈祷神灵的地方。
他先翻身下马,双手合十站立,沉默。而后扑倒在玛尼堆前把头贴在地上,像在倾听什么……。后来他扶我上了马,在夜幕降临时我们走进了一个藏包。
深夜我清醒过来,首先感到一阵强烈的酥油气味和青稞酒的芳香,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帐篷顶端长方形的天窗上布满了亮晶晶硕大的星斗,它们不停地眨着眼,神秘的犹如老藏民怀中珍藏的宝石。我想不起怎样躺在这里的,只觉得像穿过了一个时间通道,来到了这个神界。
一只黄金属的转经筒在我头顶轻轻转着,并伴随着很静很静的诵经声:“嗯嘛呢叭咪 ,嗯嘛呢叭咪 ……”牛粪炉灶冒出的烟弥漫在棕黑色的藏包内,又从我昨晚看星空的那个天窗飘散出去,天窗漏进一方透明的晨曦。
那诵经的藏女见我醒了,放下手中的经筒从炉灶的铁壶中倒了一碗浓浓的酥油奶茶,弓腰双手把碗举过头顶。她一只手臂裸在藏袍外,一只手臂伸在藏袍粗粗的毛皮袖筒里,然后两只胳膊伸得平平地把奶茶一直递到我的面前。她脖子上挂满了玉珠,胸前还有一枚银制的小佛龛。一个温存而恬静的笑意,从她那清澈明静的眼中透到她那光洁得如红玛瑙般的脸上。她拿起一只发黑的黄铜碗,在里面放上青稞面、酥油和奶茶,用她健壮的手灵巧地在碗中团出一个胖胖的糌粑,然后又双手把它举过头顶,送到我的面前。
藏包很低矮,她常常是把腰弓得很弯很弯在里面忙来忙去,也许是这个原因,从而形成藏族女性弯着腰的独特的温柔、典雅的动态,而那只玲珑的转经筒时时不离她的左右,随着她忙碌的身影,那缀系着红绿宝石的流苏在经筒上来回摇摆。
“你转经时说了些什么?它可以给我治好病吗?”我问。她含笑不语,我不知是她听不懂汉语还是天机不可泄露。
她的名字叫玛扩,今年21岁,那搭救我的青年是她丈夫,名叫多吉顿智。
晚饭时,顿智递给我一把藏族短刀,又给了我一块羊排,告诉我这叫“手抓”,然后催促我“吃、吃”。我看顿智和玛扩各执藏刀削着肉吃,动作非常娴熟,我也学着他们用刀从外朝里削着吃,结果手忙脚乱也没削下来,最后只好用嘴啃,惹得他们大笑。肉半生不熟,但味道很鲜美。
我是顿智的朋友,很自然我就成了这里所有人的朋友。这里的女人基本不会讲汉语,不管到谁家,听到的最多的词汇是“加通”(喝)、“古利唢”(吃)。有时,一天要“古利唢”10多次,这证实了进藏时朋友告诉我的一句话:“遇到藏民就饿不死。”
我常跟随他们骑马在阔天极地间放牧,一天之中有时会碰到暴雨、狂风、烈日甚至冰雪,自然的风刀霜剑,在他们脸上雕刻了深深的皱纹,也锤炼了他们宁折不弯的刚毅性格。他们崇拜大自然的神力,而轰轰烈烈的自然景观又不断沉积着对自然之神的敬畏,反而使他们达到一种无我、忘我的境界,使这群人,马背上只要一件藏袍就生活得安详自在。
邻居扎西的妻子刚分娩3天,就拆掉帐篷把孩子往怀里一揣,跨上骏马,驱赶着大群的牛羊踏上了迁徙的路。面对这一切我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在我和他们一起度过了10个日日夜夜后的那个清晨,我踏上了归途。顿智硬要把我送出无人区。玛扩为我们备好了一匹白马一匹黑马。
茫茫原野,我们任马驰骋。午后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顿智脱下他宽大的藏袍压在我的身上。而他光着脊梁默默无语走在我的前头,雨打在他的背和马的背上,击溅起一层蒙蒙的水雾,透过雨帘看着这个马背上的背影,我深深感悟到:当你了解了这个民族,就会感知到在这片高原,每一个老大平凡的外貌下,都有一个深不可测可以穿越生命的诚心,它是高原的灵魂,它是这里的主宰。
顿智一直把我送到红衣喇嘛给我指路的河口,他双手合十为我祝福,然后调转马头朝无人区走去,渐渐他和那两匹马消失在朦胧的地平线里。而我提着行囊久久伫立在原地。我想起了那只悠悠的转经筒。我在顿智家时见过一个有学识的藏医,他告诉我:转经筒内藏有六字真言,读音为“嗯嘛呢叭咪 ”,诵之可以驱邪避灾,有治病的功效。最有诗意的解释是:“好哇,那莲花湖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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